04（大小鸽子和舅舅的修罗场）
一年的开头就这么无惊无险地过去了。边关苦寒，薛朝云落的一身病在江南春风里反复发作。他如今年近不惑，虽不至走下坡路，但倒底比不得从前。唯一叫人宽慰的是白日里杨秋河并不常在家，于是能偷得片刻喘息，不过出不得府。 未免太过小心，薛朝云想，自己一身伤病再跑能跑到哪去。 杨时愿过了去年秋试，再有两日便要动身去长安应考春闱。临行之期愈近，他就愈没心思温习，趁阿爷不在整日里偷偷练习舅舅教的刀法。他不敢去找薛朝云，纵然心里念得紧，可一见了总生出绮念，日日夜夜缠着。他也不敢去祠堂，阿娘会在那里看穿自己不可言说的心事。 阿爷也不常去祠堂。他忽然明了，那也不是怕触景伤情。只有薛朝云会隔三差不多五领着他去上香，有时是一个人，孤零零长久跪在那里。 舅舅比他们谁都思念阿娘。 他还是没能按捺住心里的念想。于是从厨房端了刚煎好的药汤，忐忑不安地往薛朝云院子去。 薛朝云不在屋内，挂着帘子的凉亭里隐约有两个模糊身影。杨时愿上前了才看清另一个人是阿爷，惊得背上冷汗直冒，慌忙问安。 杨秋河似乎心情尚佳，一面不慌不忙落子一面问怎么是他端的药。杨时愿唯唯诺诺答了，低着头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今日就算有些阳光，风吹来依旧是冷的。 薛朝云咳嗽一声，杨秋河便来劝：“何不挪进屋里。” “外头风光好。”薛朝云不冷不热道，转而对杨时愿缓了语气，“把药放下进来吧，莫吹着风。” “不必了。”杨秋河却道，“药还是趁热喝了，天冷易凉。”继而又转来训诫杨时愿多花些功夫，莫要整日窜东窜西游手好闲。他把药端在薛朝云面前，一眼不离地盯着人喝尽。 这药一定很苦。杨时愿看着舅舅皱起的眉头，忽想到城北有家铺子的糖糕甜得很，他收了碗正打算一会儿去买，退出去时却被薛朝云叫住，说是天转凉了要他扶自己进屋歇息。 杨时愿刚要放了托盘去搀，就被阿爷拦下：“你且去吧，这种事有我就好。” 他不敢违逆，也不能违逆，只好行了礼悻悻退下。 重重帷帘将薛朝云的长叹掩盖。二人彼此无言，谁也不再落子。 “若非当年意外，你我的骨rou也应有愿儿一半高了。”杨秋河望着独子远去的背影，语气里竟有难得的柔情。 这话叫薛朝云听来却十分刺耳。一句句一声声都像是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他身上，又撕开道道口子，把那些不堪的过往都剜出来曝在自己面前。 他从棋盘上移开眼，浓药的苦涩还萦在喉头：“你也该对愿儿好些。” 杨秋河不作声，半晌才重起了话头：“朝廷调我去扬州，过两日动身。愿儿赴考便你陪着去吧。” 薛朝云看他一眼，讶异于被“给予”过头的自由，一时竟以为杨秋河要浪子回头。然而他还是收回目光，给自己泼了盆冷水。毕竟，这么些年自己从未读透过他。 “很惊讶？”杨秋河笑了，“你跑多远都得回来。” 薛朝云冷笑：“有时想想还真是生不如死。” “你不舍得的。”杨秋河走去他身旁，“愿儿需要舅舅。”他伸手抚上人面颊。 “我本就是他舅舅。”薛朝云唰地起身。 “你恨我。”杨秋河笑意愈深，浑然不顾薛朝云蕴着怒气的眼睛，“你恨我，阿月恨我，愿儿也恨我。你们都恨我。我待你们都好，你们却都恨我！”他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把扫光桌上物什，怒意凛然地抓着薛朝云直往柱上撞去。 “我怎能不恨你。”薛朝云任人死死按住自己，先前的怒气早已随着棋子纷落四处，只余下无尽的无奈慢慢卸去他挣扎的气力。 人生似乎真的是一条奔流不回的河，而他只是河底一块顽石，望着一些人一些事循环往复地从头顶掠过、掠过……一遍又一遍，终将自己打磨成与四周如出一辙的圆滑世故。而错过的人与犯下的错，只能一错再错。 他如此，杨秋河亦如此。 说来也可笑，他们从生死不弃至分道扬镳，三十多年纠缠不休，在本质上竟是一模没两样的人。 杨秋河在他略带悲悯的目光里怔愣良久才逐渐恢复神智。 “阿霄……”他念着他的字，慌乱的吻落上每一处裸露的肌肤。 “我倦了。”薛朝云面无表情将人推开，“侯爷请回吧。” 杨时愿赶在天黑前归了家。好在怀中的糖糕还热着，他忙揣紧了往薛朝云院里跑去。 门口侍卫没有做拦。他沿着弯曲的平桥往里走，白日里遮着亭子的帷帘已被撤下，舅舅屋内亮着灯，他三步并作两步还没到门前就把热糕捧在了手上。 “阿霄……”阿爷的声音隔着木门隐约传出，鞭子一样打掉了他正要敲门的手。 薛朝云究竟心软，架不住杨秋河百般乞求。小炉温酒，两人对饮，香气顺着门缝透出扎在杨时愿身上，冰冷刺骨。阿爷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是忙趁舅舅出声前跌跌撞撞走回凉亭。 他坐在靠椅上，背着月光慢慢啃食尚有余温的点心。南芳斋的糖糕确实很甜，可惜自己尝不出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