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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答谢

    

所谓答谢



    盛姿在缘路坊雅间内烹茶煮酒,炙烧着的炭盆中噼啪声偶作,壶子里沸水不绝于耳的咕噜声伴着雾气袅袅,和着厅内两个伶倌横琴吹箫之音,别似一番仙境。

    还有一个胆大的白衣伶倌,长得最是清媚,侧身轻倚在盛姿膝头,臻首微扬,斜斜搭腕替她斟酒。

    从盛姿的角度看过去,那双上挑的狐狸眼鸦睫长长,淡红的眼尾张阖间是一个极诱人的弧度,他唇角轻勾,扬手间一派柔傲婉媚。

    挈里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纨绔之景。

    他眉头微挑眼中颇有兴味,不动声色,在盛姿对面坐下,也不认生,自拿了酒壶斟酒一饮而尽,啧啧道:“娘子如今春风得意,约我过来,该不是就为了让我看你是如何惬意潇洒的吧!”

    盛姿且惊且喜地挥挥手,三人便都躬身退了出去。

    她支起身,自案边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推了过去:“论蓝说笑,某再如何也断不敢在论蓝面前放肆如斯,当日之事能成,还要多谢论蓝那日相助,姿由衷感激,前些天被事绊住脚,不曾来得及答谢您,还望论蓝多见谅,今日再加上那份‘尾款’二礼并一,还请论蓝莫要嫌弃。”

    挈里微微一笑,没收倒是又斟了杯酒:“娘子尽忠国事,如此忠心怎敢怪罪,有娘子这样的才杰,是容朝之幸。”说着,把盛姿面前的小盅也满上了。

    “论蓝莫要打趣我了!您这样,真是折煞人了!”盛姿忙双手扶上酒盅。

    “怎会,我说的可是真心话,肺腑之言!娘子那日在殿上侃侃而谈,镇定自若,让人钦慕的很!”

    盛姿拈起杯颈转圈不定,她看着挈里那双深色的眼瞳,明明是笑,却总让她心头甚觉有异。

    但听挈里提起当日殿上之事,盛姿思绪下意识飘到那日,手也不自觉揉上了膝盖。

    当日至尊闻造反之事震怒已极,手上看完的奏疏摔倒案上“嘭”地一声,呼啦啦满殿臣侍都跪了下去,连启霁都躬身拱手做请罪状,盛姿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顺势跪下,再回禀事情详末。

    容朝不兴跪礼,连大臣议事都是坐凳子的,除节祭外极少有需要跪着的时候,盛姿一向惫懒,往日在秘书省每逢重要日子,能请假就请假,绝不愿意委屈膝盖,这么多年,加起来跪过的时间都不及那日长,以至过了好几日她腿上还有淤青。

    那日盛修并不在宫里当值,虽然听了冬阳提前传回来报平安的消息,却还是在盛姿一回府后就同卫溱过去看她,一进门正遇上泠风给她膝盖擦药。

    虽然盛姿前几日就同他商议过此事,确保了盛家能干净地摘出去,又拗不过盛姿执意入朝,到底是允了,可看到盛姿痛得呲牙咧嘴的样子还是心疼。

    盛修一面背过身,一面责她不知道及时跟着众臣起来,愣头愣脑地跪了许久。

    盛姿靠在阿娘怀里,听着阿娘一边用同样愤愤的语气指桑骂槐小皇帝,一边给她揉膝盖。

    盛姿被她阿娘散淤的力道疼地“嘶嘶”抽冷气,却还是想笑,阿耶上过那么多年朝,两人怎么会不知道内里,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轻飘飘就过去,震怒是走过场,大臣侍者跪下请罪亦是必要的过场。不怪乎是气她自找罪受,又气皇帝不及时让人起来,护短罢了。

    挈里亦想起了那日,只不过他想的却是盛姿在大殿中央跪的笔挺的身影。

    她并未成髻,几缕簪点的编发之余,如瀑的发丝都散在清瘦的后背,无一点弯曲,让人猜测那人究竟是如何地挺直腰杆,才能在这样卑下的姿势中,显出其人不屈的风骨。

    清嫩的嗓音字句清晰,毫无怯懦地将发现这事的原委细细道来,那份从容,令在场朝臣都忍不住侧目。

    但挈里只赞叹了很短的时间——在他发现盛姿在偶尔有人问及此事细节时答得滴水不漏,却丝毫不提主谋是谁是时候,他就隐隐觉出不对,哪怕后来查抄尚府得知尚铭背后的主子确实是启敏,但他如何不知自己那日是被涮了!

    她分明是毫不知情幕后主谋,亦非受托办事——毕竟她名义上的两个主子,一个正在殿上勃然大怒,另一个在听盛姿如何试探时根本难掩震惊——却故作镇定一口断言此事是被圈进的江都王所为,惑他不得不相助!

    呵,他果然没有看错,绝非善类足智多谋的狡诈女子!

    盛姿抬抬额,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也不争辩他话中深意,只是又把盒子推近了点:“某智疏才浅,还不是承蒙论蓝不弃相助,您且看看谢礼满意否?”

    挈里这才把目光放到木盒子,里面是两大块佳品宝石,并一块拇指大的血红珊瑚。

    挈里拿起那块珊瑚在面前细瞧,色如牛血,光泽通透,摸起来更是滑腻如膏,他挑挑眉,知道那天涮了自己一把,她这赔礼倒是大方。

    盛姿看他拿起那块珊瑚摩挲,会心一笑。

    吐蕃少有珊瑚,她就知道他必然会喜欢。那日虽说事急从权,但吐蕃大论的面子到底不好轻拂,拿人手软,况且她到底也不是真的骗惨了他——启斐因协助之功可是没少赏赐——顶多是有点下面子,再加上这块珊瑚赔礼,若是能息他被哄骗之怒,也不枉她嘴口夺爱了。

    挈里观赏半晌,把珊瑚放回盒子里,却是把盒子推回了盛姿面前。

    盛姿瞳孔一缩,不待开口,挈里已经笑道:“娘子心意某领了,不收下嘛是另有原因。”

    盛姿颔首:“愿闻其详。”

    “吐蕃高原辽远,有雄鹰长飞,牦牛成群,绿湖碧若琉璃,雪山清冽傲人,打马不须下望,都是路也都没路,任君行走,环目尽是野花,摘与不摘,香气皆能沾身……盛大娘子可愿与某长游于此?”

    盛姿呆了呆,这……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挈里见她少有地愣神,勾唇轻笑,深色的眸子里仿若划过流光,他解下颈间的项链放到盒子里,推到盛姿面前。

    盛姿早就知道挈里颈间有配饰,却不知是什么,这下看过去,这才发现是一枚由两颗红珊瑚珠子绕边串起来的瑟瑟珠,或者说按盛姿更熟悉的叫法,天珠。

    瑟瑟珠是一种用天然材料仅经过打磨而成的珠子,根据纹路可分为眼珠、线珠、虎牙、虎纹、达洛等不同种类,以眼珠为贵,眼珠又有单双之分,单数比双数价贵,眼数越高越珍稀。

    天然天珠用海螺化石打磨,极为稀有,因为海螺化石少见,许多贵族也用含玉质及玛瑙成分的沉积岩打磨天珠。

    吐蕃不论男女皆喜好瑟瑟珠,好的瑟瑟珠一颗甚至可易一匹良马。

    容朝如今良马价贵,一匹要五千文,可抵五匹绢,或五两银子,倒是如今黄金价贱,约摸四钱才可。

    而挈里解下来的这枚正是最珍惜的九眼天珠,盛姿喜好珠玉,眼力不错,眼前这枚非是玉料,又通体无裂,怕是能值个七八十两金子。

    盛姿眸中暗光划过,心思电转却不动声色,谦笑着问:“论蓝这是何意?”

    挈里站起身拱手长揖道:“某真心爱慕娘子,想以此为信物,不知娘子可愿嫁我为妻?”

    盛姿是真有点傻眼,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挈里不知该做何语。

    四下一时无声,街道外面,本该一片喜庆的新年气氛因为朝廷变故而有些收敛,行人容止间都有几分小心翼翼。

    她顺手打开窗子,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战。

    盛姿这才冷静下来,如今不是前世,他若真要求婚怎么会求到自己面前?怕是和至尊提过却被拒绝了,而阿耶又没同她说过此事……想是挈里不想再吃个闭门羹,干脆找她来直讲,把国事化为私情。

    挈里仍在推心置腹道:“某一生独来往,不欲与人交心,原是不打算成婚的,可来到容朝方才晓得只是未遇斯人,愿娘子肯嫁,某愿以国礼迎之,此生绝不相负。”

    几息之间盛姿已将这事猜出了七八分,她抬头看看挈里,态度诚恳万分,坚定又含倾慕,这可真是影帝级别的好演技,若她拿捏不准自己几斤几两,没准还真答应了。

    目光移开摇摇头,浅笑一声:“若是吐蕃如今还是对偶婚,我倒还想试试,如今嘛,还是算了!”

    对偶婚,衍生自群婚制,乃是一群男子与数个女子相结合,一名男子在数名妻子中有一个主妻,对应的,一个女子在数名丈夫里也有一个主夫。

    吐蕃约摸百年前正是此等风俗,不过近百年父权大盛,女子继承身份被剥夺了不说,也基本变成了一夫多妻,莫说大论的身份,便是普通吐蕃男人也不再共|妻,盛姿此话,约等于是在挑衅挈里论蓝的身份与尊严。

    几乎是话说完的一瞬间,盛姿就隐约感觉到了挈里身上一种原先只在小说里看到的东西——杀气!

    但她此时可不再惧于他。

    但见盛姿一笑,痛快站起来也向挈里揖了一揖,权做赔罪,又替他斟酒道:“论蓝莫怪我玩笑,实在是论蓝先戏弄于我的。”

    挈里眯了眯狭长深邃的眸子,冷道:“此话何意?”

    盛姿低了半个杯身敬他酒,一饮而尽才道:“论蓝明明心有她属,却偏偏说心慕我,此为一故;论蓝请婚不成,想说服我先答应,再合谋忤逆父君,此为二故;论蓝明明知我心意,愿付此身与朝堂,却为自己谋算偏出此计,此为三故。论蓝如此戏弄于我,姿虽然人微言轻,却也不肯轻易作罢的。”

    挈里“嗤”了一声,把酒饮尽。

    他确实并不喜欢她,想娶她也只是看着她能谋善算,可以当个同伴……只可惜,容朝皇帝不同意不说,还把赏赐从茶叶丝绸换成了稻米良种……呸,黑心货,谁家高原种得出水稻!

    挈里看着盛姿故作一派无辜之态,呵笑一声,容朝皇帝不答应,本想从她这入手,偏偏也不是个易与的。

    也罢,他的用意若她真是一点不能猜出来,他也不会动心思了。

    只是,心属他人……

    盛姿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那人与我不同,品质高洁,这些年倾慕她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那眼神我从小看到大,挈里上回宫宴上虽然掩饰得好,但是正所来的早不如撞的巧呢!”

    盛姿勾唇浅笑,故意点破,还他刚才算计之仇:“论蓝放心,为了那人名声,我必不外传。”

    挈里也愣神一瞬,怒气刚要泄出,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一笑,半是戏谑半是警告:“娘子今日虽然拒绝了某,令某伤心不已,但某一向以德报怨,提前劝告娘子一句,今日不应某之请求无事,来日可要小心心愿破灭呢!”

    盛姿自是不理会他威胁之语,将那木盒重新递了过去。

    挈里合上盖子收下,又饮了几杯,便称有事告辞,先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