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欺人微甚

    “天色已晚，师哥也累了，早些安寝吧。”

    傅环端走炕桌收拾了下，又从柜中取了线香，换了新的“无梦令”点上。

    傅轻岁强打精神想等她走了再躺下，见她又坐回床边，警惕中带着点难得一见的，起床气似的不耐，“还要作甚？”

    傅环惋惜，“虽然很想与师哥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但我也怕被夜半梦游的师哥勒死。”

    得知不会同床而眠，他稍松快些，鼻端闻到了微甘的草木味，“又拔了后山哪棵树？”

    “合欢。”

    两个字让男人为她草木皆兵。

    “剥了合欢树的树皮，师哥满意么？”傅环嘴欠有瘾，爽一下又巴巴去哄，“合欢皮有平心肝浮火之效，解郁助眠。我看你睡了再走。”

    “狗链拴着，我跑不了。”傅轻岁厌倦地缓缓躺下，闭了眼，“砧上之rou，釜中之鱼，你愿意看多久就看多久。”

    “……”好像真把人给惹急了。

    傅环枯坐了一炷香，看她师哥睡熟了才起身，手掌平放抚上他丹田。

    一股温润涓流般的真气悄然融入内息，顺着经脉缓缓流淌冲刷周身大xue，足足循环了三周，归于气海。

    她收手，完成了今日采补，功成身退。

    转天早上狗还没起，天蒙蒙亮，傅轻岁被生物钟唤醒，准时睁眼。

    依旧骨软筋酥。

    他试着提气调息，经脉凝滞如雨天陷入泥坑的车轮，任你如何施力我自原地打转。

    无法探知亏损程度，昨夜三次……心神动荡最易引起真气错乱、经络亏逆，此时怕是跌落一层境界还算好的。

    也罢，本就决定给她了。

    他盘膝闭目，在混沌中锤炼起最为基础的剑招。不知不觉心如止水，人已入定。

    武者的剑一如书法家的笔，字迹蕴涵风骨，笔锋流露气度。笔法与剑法，皆似后天修行出的“掌纹”，独属于手握器具的那个人。

    人在，剑意便在。

    历经千次万次汗水挥洒，记忆沿着紧实肌rou流淌，被日久天长地深深镌刻，形成融于每根筋骨神经的本能。任谁也夺取不了。

    或是这种忘我专注使他剑术超然，年纪轻轻便成为新一辈中的佼佼者。

    傅环进屋时看到他端坐的侧影，蓦地想起寺庙中精雕细琢的佛像，沉静如山海。

    无喜无悲，无物无我。

    她径直走进内室，不顾珠帘相撞发出声响，把怀里摞了老高的书册拍到桌上，再用同样的力道卸下胳膊挂着的食盒。

    傅轻岁内功被封，耳力不及平日之二三，全神贯注之时被这一串噪音砸出了“至高境界”，眼皮一跳。泥塑的庄严裂成了八瓣，还有几滴不悦的泥点子飞溅到这位讨嫌鬼身上。

    傅环这才愉悦地牵起嘴角。

    她喜欢看他神情鲜活。就算飞她眼刀，也比“宝相庄严”令人心驰神往多了。

    “没事儿时可以看着解闷儿。”

    都是一早从他书房里搜罗的，没想到不全是武功典籍，还有大半闲书，其中多为天文地理、草木鸟兽类的博物图景。

    傅环少不更事时也爱看，不过她口味偏好神鬼怪谈、奇闻轶录一类。

    “还有你的佩剑，放外室架子上了。过几日我会调节愿长醉的配比，减轻药效，大概能恢复三成气力，方便师哥每日温剑。”

    “前些天我还引山泉修了个池子……”

    “傅环，你怎么想的？”他扬了扬眉毛，“多此一举并不会令阶下囚感激涕零。”

    “诶。”傅环满脸的此言差矣师哥你有所不知，“我曾听人讲，西北草原上最好的羊rou叫做‘阿牧特’。为了保证羊羔肥壮，需以上等饲料喂养，还会定期奏乐，小羊听了轻柔舒缓的曲子便心情放松，长大后rou质也更鲜美细嫩，食之不膻，甚至有淡淡清香，回味无穷啊。”

    “…………”

    她咂咂嘴。傅轻岁面无表情咬了口馅饼，心说何必反刍，这一盘子rou末碎尸全拍她脸上才好。

    可惜有心无力。

    她托着腮笑眯眯的，“师哥吃得开心，我吃师哥时就更开心了。”

    “饲养得精细些，以便维持口感与营养俱佳。”他冷淡道，“可不敢自比羔羊，畜生尚能享受无知无觉的愉悦，人远不及之。”

    “……”傅环抿了抿唇。

    原定戏路昨夜情难自禁时已崩的差不多了。现下，她懒得演了。当她失心疯也好，恨她也好，随他怎么想。

    自暴自弃带来短暂的轻松，傅环重提唇角，“师哥别跟我抢这畜生头衔。”

    她顿了顿，轻浮语调忽又沉了下去，“我是想困住你，迫你俯首折腰。我知在此境况下，人绝不会感到愉悦。我只求你妥协。”

    她的神色恳切真挚，所求之事却是双方心知肚明的“过分”。而她一旦软了口吻，欺人太甚仿佛便成了欺人微甚。

    多荒谬。

    傅轻岁再次陷入昨夜那种混乱与迷惑。

    她到底在想什么？

    昨日她一反常态，眼中再无冰冷恨意。种种轻浮之举下隐匿着体贴，孟浪之言说不上蓄意侮辱，更像……逗弄？

    就像切骨之仇未曾发生，他们也从未反目，如寻常师兄妹一般长大，而她少时拿他寻开心的不良嗜好终得发扬光大了。

    不。

    他挫败地想，他们昨夜可远超了“手足之情”的尺度，将伦理纲常弃之不顾。若她……不止为了口中所言的求权求利求功法呢？

    更糟。

    他一着不慎沦为败寇囚徒，若她就此报复，就当了结恩怨，他还她。

    只是，再不可能有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