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 茵芙莎书(无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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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卡尔已经忘记自己最初的名字了。 在他的记忆中,亲生父亲是一个隐形的存在,家庭的温暖更是遥不可及的东西。直到母亲去世,那个女人都没有好好抚摸过伊索的额头。 “你是我的耻辱……天哪,我的主啊,我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掐死这个小路西法呢!”这是母亲的遗言,说完这个,女人就闭上眼睛,沉沉地睡着了。伊索不能完全理解,只知道自己似乎是一个应该被毁灭的、讨人厌的家伙。 那些人正在商量伊索的下一个监护人应该是谁。雨点滴在阳台的花盆上,伊索坐在雨中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些在想把他卖掉、结果为了争夺归属权而大打出手的大人们的滑稽模样。 驱魔人站在大理石的地板上,雨点划过脸颊,但没有任何感觉。当他伸手想去触摸男孩的肩膀,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实体的手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做梦。 ……就算知道这是梦,但这一切都太过清晰又真实了吧?驱魔人轻轻踩下水池,看着墙上冒着水珠的爬山虎,感叹道魔物的力量还真是强大。 那个名叫杰伊·卡尔的神父,算是第一个教给伊索何为世界的人。 男人穿着黑色的长袍,手上拿着一本小册子,突然就出现在了伊索背后。男孩有些惊讶地转过身,被雨水打湿的银灰色短发黏在脸颊上。神父告诉伊索自己是一名入殓师。 入殓师……小伊索抬头看着男人,长得不算出众也不算丑陋,谁第一眼看到他都会认为杰伊只是一名普通的神父。杰伊看眼前的小家伙对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又惊诧地询问对方在想什么。 “你就是死神吗?” “真是个不一般的男孩,”杰伊没有选择去牵男孩的手,只是拉开自己的大衣外套为对方遮起了雨,“人人都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神……你的母亲如此笃行上帝,但却没有教给你这件事。真是太遗憾了。” “为什么母亲会如此讨厌我?因为我不该出生吗?”杰伊听到这两句话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从这中观察出动摇感的伊索歪歪脑袋,不明白哪里说错了,明明自己把母亲每天对他的话全部一字不差地讲出来了。 “你见过你的父亲吗?”杰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抛出这个问题。 “母亲说,父亲也许连我出生这件事都不知道。”伊索又一字一句把母亲对于那个男人的评价完全复述了下来,充分展现了自己高超的记忆力。 “你母亲说的对,孩子,”杰伊摸了摸伊索的头,“你确实是个不会受到上帝祝福的男孩。这不是你的错,但也是你的罪。” “上帝是谁?母亲似乎很爱他……难道他才是我的父亲?”小伊索歪着头,努力以一个六岁孩童的才智来解读杰伊的话。神父见男孩这么天真又努力的模样,嘴角不自主地上扬。 “上帝是死神、爱神、战争之神、还有人们的神。”杰伊翻开手上的小册子,把里面的经文指给伊索看,“祂平等爱着每一个人类。为了去除人们身上的原罪,他把先知派到地上,作为祂在人间的代理人,为人们传播福音。先知又召集门徒,于是就有了第一个教堂。” “那上帝是不是也爱着我?但是……我好像从来都没看见祂,”小伊索有些着急地扯着杰伊的衣角,“你在骗人。” “没有人能在凡世看见上帝,「耶和华存在于义人的心灵中。那心灵美好的,自然能感受到上帝。」”杰伊低低地念诵道,然后抬头去看伊索的红色眼睛,“你的出身决定了你比其他人更难蒙受上帝的恩宠……只有你诚心诚意地去学习、去模仿那些虔诚者的一言一行,神之光才能照耀到你身上。” 看伊索一脸茫然不能理解的样子,杰伊意识到了小孩子听不懂这样的说法,于是就拉起伊索的手,露出一个微笑:“也就是说,如果你能来修道院好好学习,而不是被卖到什么剧院去当阉怜的话,就有可能过上开心的生活哦。” 灯光转换。大理石地板正逐渐远去,一个黑色的门出现在驱魔人面前。想也不想,驱魔人打开了这扇门。映入眼前的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曜石房间,八岁的伊索抱着课本,悄悄的躲在杰伊身后。 驱魔人看了一眼杰伊的脸,就想起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在知道伊索没有办法在修道院安心学习的时候,养父露出了既失望又有一些释怀的表情。 “听我说,伊索,”杰伊带男孩走到一个长桌前,上面摆放着的,毫无疑问是一具「尸体」,“虽然你无法和大部分人一起在尖塔里称颂上帝的伟业……但我们履行使命的方法,不止成为神父传播福音这一种。” “害怕吗?”杰伊拉开白布,把尸体里被剖开的内脏展现给伊索看。见习学徒踮了踮脚,清楚地看见了死亡的颜色,男孩摇了摇头:“不害怕。” “是因为大家死后都能上天堂享福的缘故吗?”杰伊听到伊索的回答顿了几秒,之后才认真地问自己的养子。 “不完全是吧……死亡只是另一个开始而已。母亲卧病在床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东西拥抱了她,然后她就微笑着死去了……”虽然诅咒着我,伊索垂下眼帘,思考着那个女人那一刻是不是非常幸福。 从那一天开始,伊索不再去修道院读书,而是边泡在养父给的的教材里边辅助杰伊的工作,九岁就亲自入殓了一只魔物。魔物是肮脏、不洁、会给人类带来灾厄、会摧毁造物主的伟业的,所以必须杀死、必须让他们和他们的诅咒完全消失在世界上。不去思考其中的含义,也不思考自己是否有这样的权利,更不用思考自己手上的注射器扎入rou体的究竟是属于人类的还是魔物的。十二岁的伊索·卡尔默念着戒律,手上的十字架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金光,微微张嘴,用牙齿接受了布道的神父递来的圣餐。已经成为区级主教的杰伊摸了摸自己养子的头,告诉他那些大人物已经认可了你的功绩,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光荣的教会骑士,未来的驱魔人中的一员了。 伊索抬头,眩目的光使他看不清圣子雕像的面孔。不过在光芒的照耀下,他的确感觉自己感受到了上帝。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伊索开始知道自己所入殓的目标加入了真正的活人。但那有什么关系?自己是教会的骑士,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之一,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圣洁的、毫无阴霾的。而且,让他们认清自己叛教者的错误身份,让他们能够毫无痛苦地死去,就像贤人所启示的那样,不是一种慈悲世人的善行吗? 伊索·卡尔在十七岁的时候正式地被授予了驱魔人的称号,开始了狩猎魔物的工作。虽然那个时候他没有什么朋友,但伊索被很多前辈看好、被那些年幼的后辈敬仰着,也能在安息日收到老妇人赠送的香甜曲奇。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一切让周围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伊索·卡尔付出的辛劳、所度过的漫长的孤独、坚持已久的信仰,全部都没有白费。 ……也是在这个美梦般的生活中,他遇到了诺顿·坎贝尔。 他听出了那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话语中的嘲讽,但伊索没有在意。没有必要去理解无神论者和异教徒的话语,这样做只是在浪费时间。默念着自谦的处事原则,伊索却发现那个金发灰眼的男人在自己的脑中似乎挥之不去了。 直到那晚自己的剑抵在坎贝尔的脖颈上,伊索才明白原因。入殓多年的经验让他轻易地看出来男人刘海下的伤痕是被烈火灼烧所致,以及衣领底下面积更大、遍布全身的烧伤。不用去细想,就能猜出来男人过去所经历过的悲剧。 不明所以地,是他先让步了,甚至还想着“还是别把今晚猎人公会的人抢魔物的事情说出去吧”。注视着对方离去的伊索所没有想到的是,坎贝尔也向他的上司隐瞒了关于自己的事情。 为什么要执着于他?伊索对着日记本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身为无神论者的诺顿·坎贝尔似乎并没有在做恶,虽然从属的组织不一样,诺顿也经常搞小动作、和妓女胡搅蛮缠,但他的确没有害过任何人。 也是在那个时刻,在一次教会老人们开的异端处置例行会议上,有人提出了审判诺顿·坎贝尔的构想。想了一秒坎贝尔被盯上的原因后,从来都只是在旁听的伊索猛然站起,在杰伊的惊恐神情和旁人的指指点点下,伊索呼了口气冷气,说不如我们给他一个皈依宗教的机会,毕竟作为他的死对头,伊索·卡尔承认他的实力和胆识。如果成功的话,坎贝尔将会成为抗击魔物的重要战力。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而且是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伊索内心抖得像暴风雨中的树枝一样。不过散会后一个红衣主教级的老人把伊索叫来,告诉他劝服诺顿·坎贝尔的任务就交给伊索了。伊索木着脸走出走廊,发现杰伊在对自己使眼色。 “……原来是父亲在帮我吗?”两人一起走在壁画之间,趁着附近没有别人,伊索小声地问自己的养父。 “虽然你可能没有察觉到,”杰伊趴在他耳边说道,“但你很想和那个坎贝尔成为朋友吧?” “不是,我……”伊索张了张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应该反驳什么,肯定什么。 “不然买一堆像是《怎么与人交朋友》、《怎么克服不会说话的坏习惯》的书干什么呢?”杰伊笑了笑,然后脸色微微一变,“下个月我就要去另一个教区那里带一阵子了,我想你能多个能靠得住的朋友也好。” “您要离开一段时间吗?”伊索不知为何变得有点焦急,“那我……” “你用不着跟我,伊索。而且你这么大了也该习惯没有我的生活,是不是?”杰伊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显露出他身为父亲的一面,他轻轻地抱了抱伊索,“是时候该交个真正的朋友了。” 看到杰伊的表情,想说的话全都憋了回去。伊索沉默着,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然后当第二天当伊索做完晨祷下楼,发现餐桌的另一头变得空荡荡的时候,少年才真正意识到了养父已经不在此处,甚至有了一种他再也不会回来的错觉。 现在想起来,自己当时特意去接近诺顿,除了拖延那些大人物处理他的时间之外,还有一点点伊索觉得自己孤单的原因。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向来远离人群的他,居然会有一种如此想要接近一个人的欲望。 驱魔人站在自己的背影后面,再次陷入思考。本来他只是在跟着自己看过去的回忆,却没想到其实自己不应该这样。驱魔人加快了脚步,超过了自己。 他偷偷地来到诺顿家门前的那条街道的再前面一个十字路口,之前每次他都会和诺顿在这里「不期而遇」。注意不要踩空石砖,驱魔人回想起那时诺顿的习惯,快步走向一家酒馆,趁着别人开门的空隙偷偷溜了进去。为什么自己的梦里会出现没有见过的场景,这个问题他也不想细究了。酒馆里闹哄哄的,醉酒的男人和裸露的女人正谈情说爱,歌手拿着坏了一个弦的木琴,弹奏着陌生地区的乐曲,结束一天苦工的学徒们cao着粗鲁的口音,骂骂咧咧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有几个人见到诺顿进来,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低下头小心议论起什么。猎人没多管,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自个倒了杯啤酒就喝起来。一开始他还只是一口一口抿着,然而没过几秒猎人就举起整个杯子,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全部喝完了。整个过程中没有人向诺顿打招呼,仿佛他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做完这一切诺顿就擦擦嘴,扔下几个铜币,然后就跟没事人一样推门走了出去,根本看不出来居然是刚刚喝下一大杯酒的人。 驱魔人跟着诺顿又溜了出去,然后就在路的中央看见了自己。伊索张望着,在看见诺顿后就把目光锁定了过去,努力调整自己的步调,别让人看出来他很紧张。伊索·卡尔在十字路口又一次和诺顿·坎贝尔相遇。在诺顿抬头露出惊讶表情之前,伊索举起手,眉毛弯折下来:“又见到你了,坎贝尔先生。” 驱魔人看着诺顿的背影,虽然没有人能听见,但最终他还是下意识接上了自己的话: “你也是一个人吗?诺顿……” 两人与其说是友谊关系,倒不如说是一种互相揭露伤痕舔弄伤口的扭曲交往。社交恐惧者和阴沉寡言者,虽然不知道诺顿怎么想,但伊索一开始就在想两个人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损友吧,即使在那一天诺顿把他的过去告诉了他,即使不可置否伊索已经离不开了诺顿。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伊索在某一天在剧院看见诺顿和头牌女高音关系亲密时,鬼使神差地心中燃起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像是有一条毒蛇在他的耳边吐信子一样,刺耳也很危险。他不敢承认这种情感叫做「嫉妒」。 喜欢上男人是不对的,伊索。虔信者把自己埋在被窝里,脑子里满是末日审判的场景。上帝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犯下禁忌的信徒的,更何况是一个本应纯洁的驱魔人呢?明明本来自己就做好了禁欲一生,献身于上帝的觉悟……但为什么…… 伊索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深想,他只想见一见杰伊,这位每时每刻都在引导他的养父。自从那天之后杰伊就很少与他交流了,最晚的一封信已经是一个月前到达伊索手上的。伊索在黑暗中做祈祷状,希望上帝能尽快给他杰伊的消息。 是不幸呢,还是幸运呢,还是说一切命运都是早已注定好的呢?伊索在当天下午就听说了杰伊回来了的消息,当时他人还在教堂,激动得快要见人就抱了。 只不过杰伊看起来似乎很疲惫,伊索问他话也只能点点头回应一下。杰伊写字告诉他今晚他想回家一个人好好睡,伊索点头,然后摸到了自己养父的手,冻得像一块冰一样。他担心地问没事吧,杰伊笑笑说没事,倒是听说伊索最近工作很辛苦,不如晚上早点睡吧。 莫名的不安感驱使伊索失眠了,而当他听见养父的房间传出来奇怪的响声时,第一反应也确实只是房间里进了野兽。伊索稳了稳步伐,路过那些熄灭了火焰的吊灯。杰伊的房间虚掩着,那奇怪的声音的确从里面传了出来。伊索唤着养父,发现没有反应之后,当机立断地拔出剑,直接踹开了门。 血的味道,有什么东西的尸体正在被消耗着……印入眼帘的先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被切断的头,然后是他的残缺的躯体……伊索颤抖着抬起头,希望自己是在做噩梦——杰伊撕咬着尸体的半截胳膊,双眼竖起,眼神狰狞。 伊索只感觉到自己在喊杰伊,只想听到这个男人至少能给他一个回应,证明他曾经是一个人……一个孩子的父亲。 魔物,那是魔物,伊索。眼前的景象和过去的回忆交织在一起,面前面目扭曲的怪物和回忆中的杰伊渐渐重合在一起。作为一个教会的信徒,我们有义务毁灭他们,过去的养父这么告诉他。 伊索只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同时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在魔物感应到自己存在之前,要先下手才行——伊索投掷出巫刺,命中了魔物的手臂和大腿。然后在魔物呼唤同伴之前,阻止他。魔物看到伊索,似乎喊出了什么。狂信者扑了上去,把圣剑直接刺入魔物的喉咙,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即使那个音节真的很像自己的名字。 然后,开始为魔物「入殓」。眼睛好痛,已经意识不到自己一直都在流泪的伊索摸出注射器和化妆箱,把药剂快速装填进去。庄重、准确、果决。把溴化物一股脑地挤进魔物的身体。啊啊,这样,您就不会痛苦了,父亲…… 魔物渐渐安静了下来,身体体征也回复成了人类的形态。伊索深吸一口气,把那个死去的魔物抬上养父的床,自己则打开化妆箱,先把伤口里的巫刺拿出来,然后用清水洗干净血和小碎rou,之后缝合好伤口,一定要用很细很细的线,不能留下一丝痕迹。把尸体恢复成正常后,就可以开始化妆了。养父不喜欢太奢华的东西,那就轻轻地在这里…… 结束了一切之后,伊索颤着身子,站起身,心想:好久没入殓,该叫杰伊来评判一下才行吧……伊索于是又蹲了下来,抚摸着杰伊平静安详的脸庞。 “怎么样,父亲……我是不是做得很好……”伊索猜去自己的眼泪,“魔物是不洁的存在……放心,你现在已经不是魔物了……没有人会知道您曾经变成过魔物的……杰伊……好久没有入殓了,我感觉自己的技艺有点生疏了……所以……杰伊、杰伊……” “回我话啊……” 驱魔人沉溺在名为梦境的回忆之中,整个人都跪倒在地上。不行,这段过去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魔物在嚎叫,也分不出这是杰伊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声音。驱魔人双目空洞,嘴角弯出奇怪的弧度。 我和你殊途同归啊,杰伊。 伊索做得十分完美,而教会方面也相信了他捏造的事实,甚至把入殓的工作也顺理成章地交给了他。伊索讽刺般的又一次把尸体放在工作台上,不过他这次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毕竟所有的步骤都早已结束了。趁着这漫长的时间他也想了一下为什么杰伊会变成魔物——但什么也想不出来。 葬礼在一个小小的礼拜堂举行,来的人不是很少,也不是很多。伊索听见某名红衣主教在说,鉴于杰伊的贡献很大,以及这次累死在自己的岗位上,他极有可能被追封为圣人。伊索十分感激地向道谢,暗暗掐紧了手指。太好了,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不会有第二人知道杰伊主教曾经堕落。养父作为一名伟大的殉教者死去了。 虽然直到看着棺材入了土,伊索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空荡荡的房子其实也习惯得差不多了。但伊索每一次握起自己的圣判,脑子里都会浮现处当时刺入杰伊rou体时的触感,这让他没法下手去击伤魔物——他们的血rou和人类也没两样。伊索工作上的失误很快就被察觉到了,不过被人误以为了是因为亡父之所致。那天晚上伊索就被暂时调去修道院抄录古经典去了,这是个反覆无聊的工作。所有教会里约五十年一更新的手抄本都是由最虔诚的年轻人誊写的。 当时他的确没想到诺顿为什么好端端地会跑到修道院去。自由猎人和驱魔人在图书馆面对面相遇时两个人都微微一愣,诺顿先反应过来,他给隔了一个书架的伊索比了个手势:今天晚上老地方见。 “我就说最近你怎么没声音了,原来是去抄书偷懒去了?”诺顿看着伊索颓废的姿态,鼻子里冒出骄傲的哼哼声,“没有你教会的魔物狩猎都快撑不下去了吧?我看这个星期你们的效率很惨淡哦。” “……那个,诺顿,我想大概有人想杀你。”本来有点犯迷糊的伊索听到这句话,就下意识地把本应是秘密的话直接说了出来。 没想到的是诺顿的表情完全没有变:“是因为我的存在碍了教会的眼了?那不是证明我能力很强嘛,你们那边的老家伙就只有干蹬脚的份了。” “可、可是……” “别可是了,伊索。我很感激你能把这个事情告诉我,所以我觉得这个话题我们最好不要多提了……我有办法自保,但你没了杰伊主教的庇护,根本就不知道这么保住自己的地位。你看没过几天你就变成抄书的了。” “诺顿,我没被人陷害。”伊索急忙解释,“是我工作出现了失误……我说……诺顿,你会对魔物心软吗?” 这次诺顿睁圆了眼睛:“这可真不像你这个嗜血恶魔会说的话……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亚人型魔物的时候,的确会犹豫一下。但这又如何呢?听说阿尔卑斯山那边有一个民族,那里的男人世世代代都是天生的士兵,长大后必定会被某一个教会、某一个有爵位的贵族所雇佣,他们日日夜夜杀的可都是人类。我知道你们对这种人生嗤之以鼻,诅咒着他们下地狱。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和我们这些亡命之徒,和你们驱魔人没什么不一样……” 诺顿突然抱住了伊索,然后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什么啊……还挺瘦的。伊索……你肯定很累了吧。” 虽然觉得诺顿突然来的这一出很莫名其妙,但伊索·卡尔的确感受到自己的确累坏了。而且……伊索琢磨着诺顿刚刚的话,苦涩地笑了:只要自己不把真实的事实说出来,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宽恕我了吧……不过这样也好。 伊索闭上眼睛,安然地接受诺顿的怀抱。突然间他很有一种欲望,只是拥抱还不够……他想……他想…… 伊索睁开眼睛,看到诺顿灰蓝色的双眼,不禁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上帝啊,伊索在心里喃喃自语,请赐予我坚贞和无欲吧。 搞了半天,驱魔人发现自己在哭。看着自己的回忆居然哭了起来。是啊,比诺顿察觉到之前很久很久,伊索·卡尔就已经明白自己喜欢上诺顿·坎贝尔了。当时他想着逃避,但又克服不了与他见面的可能性。修道院的朱丽叶于是乞求上帝能抑制住他渴望诺顿的嘴唇的欲望。但一拖再拖下去,到了诺顿真正意义上回应了伊索的那一天,驱魔人发现自己真的忍耐不住了,尤其是诺顿还提了一个很危险的话题。 并且他还说,情和欲是分开来的。 伊索不知道爱欲和情欲那个更罪孽深重一点,但他明白过来的是,他爱着诺顿,又希望与之媾和,而对于诺顿来说可能不是这样子。诺顿表现出了对于家庭的渴望,也许对他来说……有一个能生孩子的配偶才是最好的吧。 伊索没有显露出自己的目的,没有胆去问诺顿。他只敢在无人的月夜,偷偷地亲自己所爱之人的脸颊。 那一晚的事情是意外,但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当伊索躺在地上,感受着诺顿在自己的体内肆虐时,除了享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快感之外,喜悦之情在心中油然而生,还有一种打破禁忌释放自己的愉悦感。这就是与人交媾啊,这就是和喜欢的人做的开心的事情啊,这就是……我的本质吗? 十字架的光芒刺伤他双眼的那一瞬间,伊索·卡尔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得到上帝的宠爱了,现在的他几乎赤身裸体,腿间还留着污秽的证据,就像当初母亲死后在雨中孤独一人的那个男孩一样。 ……但是,诺顿抱住了他。躺在心爱之人的怀里,伊索·卡尔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坚定的决心。他先告诉诺顿这不是一场污蔑自由猎人名声的阴谋(因为给敌人赠送美人使对方犯下jianyin罪,是一种常见的陷害别人的手段),决定一个人把所有的责任都承担下来。 遗憾的是,诺顿没有喜欢上他。如果他说愿意和我一起堕落的话……伊索胡思乱想道,我会很高兴能和他同行的。 伊索清洗完后就回了自己家,时间已是凌晨。伊索又仔细想了想,自己不应该把这件事瞒下去,他实在良心不安。告解是上帝赐给我们的一项恩惠,伊索迷迷糊糊回想起经典上面的话。告解,就是以负罪之躯,迎向愿意宽恕我们的慈父上帝;上帝不但会宽恕罪人,还愿意增加我们的力量,帮助我们不再犯罪。 如果这样就能有力气来抵抗诱惑的话…… 伊索趁着夜色悄悄来到教会的小告解室——他还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让我亲自跟上帝悔过吧……伊索默默地跪了下来,外套上的铁刺碰到了地面,发出了金属特有的响声。 伊索先念诵了经典里的忏悔词,然后顿了一下,垂下头去: “……我明知与人苟合是大罪,却仍主动勾引我的朋友,民间猎魔人公会的猎人诺顿·坎贝尔……我与他性交,为了害怕被揭露而趁着夜晚逃离,毁灭了一切证据……而且,我对他的情感已经超越了仰慕,甚至接近于爱慕之情……我同时犯下多重罪孽,已经做好了死后堕地狱的觉悟。但我仍爱着我的上帝,我相信祂会赐予我力量来赎清我的所有罪行……我,伊索·卡尔,在此向上帝告解。” 伊索将身子俯到最低,几乎整个人都要跪倒在地上,亲吻圣像的脚趾。 “——求主垂怜于我,阿门。” 本来驱魔人是不想看这段记忆的,再一次经历自己的悔过未免太考验人的意志力。不过他还是在告解结束时清楚地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头顶上冒出的东西……奇怪,自己当初不是做完告解就回去了吗?看见这东西的印象,到底…… 那东西……一个字总结的话,就是光。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驱魔人看清那东西的时候,好像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忘记了:光实在太过耀眼,又离自己太近,当时的伊索·卡尔什么都没看真切。 光芒开始改变了形状,一只手伸出,拂过伊索的面颊、下颚、脖颈、躯体。伊索好像是觉得开心似的,把自己更往那光芒的怀抱里送去。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驱魔人站起,出声想提醒虔诚的少年不能被那光芒抓住,但等他发现自己干涉不了梦境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驱魔人仔细观察那光芒消失的地方,还是没看出来什么疑点。身后传来奇怪的响动,那种脚步声……就像一只魔物。 驱魔人回过头去,和伊索·卡尔近距离地面对面了——现在的伊索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推开过去的自己,穿过墙壁,全力疾驰在庭院里。 不会错的……那双眼睛,那嘴里的尖牙,那尖利的指甲…… 驱魔人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消退,自己念诵圣经的声音越来越小。在梦境的最后的最后,伊索·卡尔看着自己落入黑暗之中,得出了结论: “没有错……就是那个光芒……把我变成魔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