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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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周洪源虽不甚聪颖,但却是个纯孝之人,又练得一身好武艺,闻得此言,立马当先:“儿愿为父亲冲锋陷阵,取那竖子头颅。” 周鸣锋望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儿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勒令左右道:“为少将军除甲。”左右皆是周家的宿将,如今都知道将军的这番话的意思了,得令后一拥而上,卸了周洪源身上的铠甲。 见儿子已是一身布衣,周鸣锋又唤了一个老马奴道:“柏叔,一会儿你便带着洪源出营,扮作平民,假装入朱雀桁避难吧。待大局定了,你们再做算计。吾儿便托付于你了。” 名唤柏叔的老者叩拜道:“老奴家里人世代受周家恩惠,必会将少将军照看妥当。” 周鸣锋目光已微微湿润,仍然坚定道:“去罢。”随后,便翻身上马,领众将出营。周洪源仍是不依,抱住父亲的马镫央求。周鸣锋叹了一口气,狠命一踢马肚子,带着所有亲将便往东边去了。 此时,周鸣锋越来越觉得没有与太子联姻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他的长子虽也是自己一路带着,但相比于生于荆棘之丛,长于猛虎之侧的太子来说,还是太过单纯。即便联姻成功,周氏贵为戚族,他的孩子也会被太子一个个咬死。如今倒不如自己与太子鱼死网破来的爽快。 他要杀掉太子,这已不仅仅是整个战场决定胜败的因素。这样一个蛰伏在世家眼皮底下,安静盘卧数十年的猛兽,实在太过危险。若待猛兽苏醒,那它一旦嘶吼,便会为整个世族敲响丧钟。 周鸣锋策马疾奔,一行人绕过廷尉诏狱,直奔从诏狱到武库的必经之路。然而还未来得及设伏,四面忽然被一片手执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只见太子元澈徐徐从火光之中走出。他身形高大颀长,手执长槊,玄甲玄铠,披风如飞瀑流垂,其丰神俊逸,恰如玉山上行,当者辟易,恍若天神降临。 “周都督体中如何?别来无恙?”那声音深沉如仲夏雷殷,仿佛来自天宙。 一个时辰之前,元澈便携老吴王及数支卫队前往诏狱,同时命一队亲信驾车前往武库取得盔甲兵器。最后两方于此地汇合,吴国与魏国旧将得以装备,而用时却比元澈自己带人折返武库快了一半。但为保证自己对这些吴人有绝对的掌控力,在廷尉诏狱时,元澈便把征发的将领人数压在了可控范围内。与此同时,设斥候往返于本部与关押宗室的箭楼,若有差池,那么箭楼内所有的陆氏宗族会被悉数杀掉。 周鸣锋深知自己中计,但想到长子有机会逃脱,亦颇感欣慰,心中也有了奋死一搏的觉悟,因笑骂道:“黄口小儿,你杀我魏国良将,不容世族,实乃自取灭亡。待老夫取你首级来!” 此时陆振策马上前自荐道:“殿下,此等寇贼交予我等便是。”先前,元澈从诏狱中挑选了诸多吴人旧将,此时皆披甲执戈,大有一战之力。而陆振于此时自荐,则是当场表态站队,同时也是为了保得宗族平安。 还未等元澈发话,周鸣锋反而笑道:“老贼,那黄口小儿怎舍得让你上阵。你若出了差池,他可找谁去拜高堂呢?”又骂道,“听闻你女儿同日与这小子形影不离。只怕你不日便可含饴弄孙了!” 话音刚落,只见元澈早已策马挺出。黑马急奔宛如紫电,他右手持马槊,左手却已从马僮手中拿了一杆长度与步下枪一样的投枪。周鸣锋部将皆骁勇善战,见此情形,迅速为主将掠阵。周鸣锋横枪立马,毫不怯懦,亦有大将雄风。 明亮的火光之下,元澈的影子被拉得狭长,在距离对方二十步之距时,猛地用左手将投枪掷出。原本左手执物就不易被察觉,这是元澈常年苦习的一样本领,更何况这一枪力道十足,周鸣锋右侧的两名为他掠阵的士兵,立刻被一枪贯穿咽喉。 周鸣锋阵脚虽然未乱,但阵中已有人发出惊呼。只见元澈的马速愈来愈快,手中的马槊完全无任何多余的动作,而是全神贯注,直接突刺。周鸣锋横枪于头顶,硬吃了一槊,刚刚收手准备回身反刺。元澈却将那马槊迅速抽回后,反手一掠,周鸣锋的头颅应声滚在地上。望着脖腔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其余人几乎一瞬间丧失了斗志。随着元澈策马陷阵,周鸣锋部众已全线溃败,死伤甚众。 由于元澈冲出来实在太过突然,几名副将与其他士兵此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将残局收拾了干净。 解决掉最后一名叛军,冯让不由得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心中仍是纳闷,以前殿下可都是极稳的,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周鸣锋被斩杀,建邺城内的残余势力也被清洗干净。随着元澈出现在北城墙前线,周鸣锋的头颅悬于城下,守军士气再度盖过了叛军的气焰,而周、蒋两家与皇权也再无和解的可能。 待第一波攻势被瓦解后,周鸣镝鸣金收兵,元澈也回到大营中修整。周恢为他一一除去沾满血污的甲胄、护手以及披风,在进行简单的洗沐之后,重新为他奉上新衣以及御寒用的氅衣。 换过新衣的太子闭目躺在榻上,微湿的发丝划过眉骨,贴至颚骨,如同工笔,将俊美的面颊勾勒地更加清晰。见太子已十分疲累,周恢默默地将手中那件氅衣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熄灭了房间内的烛火,躬身退去。 夜华流照,银色的月光化作一片斑斓温柔地洒在了元澈的身上。他的右手摩挲着氅衣上微微凸起的绣纹,将半张脸深深埋进了柔软的织料。浓郁至极的白檀香,还有淡淡的苏和香、沉香、麝香与甲香,最后是一缕难以察觉的龙脑香,繁复如此,纠缠如此,一如他看向她的眼神。这是她临行前为他熏制的最后一件衣物,他不知道,在香气消失殆尽之前,她是否会从南方归来。若归来,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归来。 第45章 谈判 闻得兄长死讯,周鸣镝率军连攻三日,折损近万人,建邺城仍未有丝毫缺口。作为守城一方,元澈与南人的联军在人员上折损不多,但在守城器械及箭矢上损耗极大。且城门已经过两次战争,修补亦未及时。因此,若敌军仍是强攻,城破指日可待。而对于周鸣镝来说,是有这样的资本的。如今北方蒋、周极其姻亲世族皆有援军赶到,前线人员数量只增不减。 战况到了第五日才有所转机,崔惟仁已说服京口等地守将摒弃蒋弘济,京口原守将已在港口集结旧部,准备于水路拦截敌人。另外,崔谅部也向朝廷请命东援,但朝廷回复迟迟不到,崔谅多少猜出蒋、周两家也动用了朝中的力量,从中搅局,因此未等诏令,便已派先锋军顺江水而下。只是冬季江水水位较浅,水速较慢,抵达尚需时日。 元澈独立在建邺恢弘的门楼上,傍晚的江面,夕阳斜照,雁骋霞辉,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他知道身后的南方亦是飞舻载卒,竟水浮川,铁马银鞍,陵山跨谷。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姿容清冶、明肌胜雪的她,兰衣蕙带,璧马红颜。那些追随她的,臣服她的,终究将与她一道,走向他身后那条最为脆弱,最为致命的道路。他等待她的笑貌含春,亦等待她的穷图匕现。 但元澈没有想到,自己等来的是一场谈判。 正月元宵过后,蒋、周叛军联军攻破建邺西城门。崔谅因地缘离荆楚太近,亦有借道楚国被背刺的隐忧,因此援军不过两万人。到达建邺航段,便开始抵抗剩余叛军南下,分割战场。而王氏亦秉持着口头承诺,隔空喊话的一贯姿态,只在物流上不再为兖、豫输血,部曲逼近蒋氏本家,给予压力。这导致元澈所面临的是背水一战,输无可输的五万叛军,气焰极其嚣张。 西门既失,元澈亲率众人死守内城的翁城门。此时元澈本部已折损近一半,南方世族亦损失惨重。夜晚攻势退去,元澈在前线城墙上巡视。士兵们将伤残病弱抬走医治,清理出还能用的盔甲武器和攻防器械。此时冯让匆匆赶来,对元澈道:“建邺东南发现一只由南人组成的军队,大约两万人,以会稽陆氏为旗号,如今已经兵临城下了。他们的首领……也就是郡主,想和殿下谈一谈。” “怎么?不是申请入城吗?”元澈的语气中透露着极大的不满。放走陆昭南归会稽之后,他想过,若是最坏的情况,她会以何种姿态出现。他情愿她带着国仇家恨与一腔怒火归来,也不愿面对谈判这种冷静而克制的态度。前者他可以猜测他们之间的情谊的重要性仅次于家国天下,而后者他只能承认,他们之间的情谊的的确确不如利益。 元澈最终答应了。 谈判的地点选在了秦淮河上一座老旧的船坞之中。几只陋船被拴在渡口处,如枯叶一般浮浮沉沉,一轮明月挑上夜空。月光由河面一路普照于岸边的柳树与芦苇,却最终无力照亮船坞中安静的内室。 这间船坞内室由一道门隔开南北两间,南北通道分向码头与街道两方。陆昭走水路乘船而来,而元澈从陆路而来,这间船坞的选择可谓十分得宜。按照约定,双方仅带了护卫各十人,而元澈还带了魏钰庭随行。 元澈后到,此时隔门半开着,南间能隐隐看到一抹纤细的人影,但却非她素日所穿的浅素颜色,而是一身玄色的深衣。深衣之外另罩着一层玄色银条纱,中间由一条黑缎织金的束腰一掐,她原本腰线就比旁人稍高,作如此打扮,反倒显得身材修长。 “臣女见过殿下。”似是听闻人声,陆昭起身,向元澈施礼。 此时隔间门已完全打开,元澈摆了摆手,冷笑道:“事已至此,何必再闹这些虚礼。” 陆昭道:“还请殿下相信陆昭,事情远非到了所谓‘至此’的地步。” 似乎是考虑到对方的语气带着一丝请求的成分,原本心情已经差到极点的元澈终究是松了口:“起来吧。”对方起身的时候,元澈用余光瞥了一眼,她发髻齐整严谨,面容不施朱粉,却仍干净如洗,看来这一路上并未受颠簸之苦。 元澈也曾听闻南边的情况,陆昭南下以后,沿吴郡和会稽郡一路布施散财,有恩有威。到了会稽之后,除了招揽当地民众,亦拿出了陆氏一族养的八千精兵。物资人员一路沿破冈渎北上,可谓声势浩大,元澈虽坐镇建邺,然而想不知道都难。 元澈道:“你既有谈判之意,不妨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陆昭既听了,便起身道:“叛军环伺,陆昭愿领南人为君分忧,但想以陆氏嫡支留在三吴,不入西京,虞衡调任江北作为条件。” 这是两条极为人君所不忍的条件。若留陆氏嫡支在三吴,那这场仗灭的是谁?若将虞衡调离江北,这些打成铁板一块的南人岂不更要反了天? 元澈此时怒极反笑:“郡主抬举孤了。无论是封爵迁居的旨意,还是虞衡任命的旨意,皆出自陛下之手,即便是孤也无法改变。更何况如今北迁的都是旧国罪臣,虞衡是第一个投降魏国的功臣,北迁之举只怕会使功臣们寒心,于大局无益。若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大做文章,江东动荡,才是大事。” 陆昭原本就没想这对方会答应这个条件,开始谈都是要把最过分的条件先提出来,然后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最终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因此她听到元澈的拒绝后,语气仍是波澜不惊,开始细细为他剖析盘算:“殿下如今与蒋、周等世族交恶,兵力上亦相差悬殊,崔氏虽然有心襄助,但那些军队不过是杯水车薪。如今对方至少已有五万人,兵力相差悬殊,殿下胜算不大。拿陆氏宗族的未来,换殿下的命、殿下的未来与魏国未来,并不亏啊。” 几乎是对这种清冷理智的眼神出于本心的不喜,元澈撇了撇头:“如今陆氏宗族的命都掌握在孤的手里。你此番南下兴兵,打的是你父亲的旗号。若因小节而使父母宗亲身死,即便你苟活于江南,又如何立足呢?” 烛火的微光照在对方那半张清隽的面容上,湛湛凤目似被秋风掀起一丝波澜,元澈觉得自己心中也被掀起了一丝波澜,不由得严声宽慰道:“你若担心失势而威胁到陆家安危,倒是大可不必。父皇一向宽仁,杀伐甚少,遗族皇室如今都在长安京畿附近安居。你父母过去,富贵一生不成问题。况且父皇已封你父亲国公之位,又领京兆尹一职,可谓权位并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最后一句颇带私人感情的话,落在对方的耳中,仿佛激起了一片涟漪。她甚少有动怒的时候,然而闻言之后,语气中已愠怒之意:“京兆尹?谁做过京兆尹殿下难道不清楚吗?如今京畿势力错综复杂,遗族和部落寻滋闹事,这个位子有多得罪人陛下难道不知道吗?倒也是权,倒也有位,只怕最后要落得被权反噬,登高跌重的下场吧。” 最早之前,慕容鲜卑一代雄主慕容垂便屈居于氐族,曾做过京兆尹一职。当时大批流民以及战败国的世族人口迁入关中京畿,人命纠纷几乎不断。慕容垂不得已趟了这一池浑水,丝毫不敢松懈。即便如此,王猛仍怀疑其心欲除之,假借金刀之命而逼杀其子慕容令。算到底,这位慕容垂还是如今大魏开国国君的舅爷爷呢,这都是老故事了。 至于宽仁么,经历了易储之变,借世家之手,将亲近凉王的臣子驱逐的人,能有多宽?遗族之后多死于非命,或被分化流放,背后的君主,能有多仁?只是这两句颇有谤君嫌疑的话终究没有被陆昭说出口,但太子的逆鳞还是被触碰到了。 “这是你第二次妄自揣测了。不要太放肆。”他也是未来的君王,本着一种同生同命的心态,换做自己也很难忍受这种小心思被人当面戳穿的一幕。“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的父母都是一定要去长安的。至于京兆尹的事,若你父亲不喜欢,孤可以为你斡旋。” 最后一句话中主语的忽然变化,让魏钰庭心里有些隐忧。两边看着都是极其理智的谈判人,但太子似乎这一次先做了让步。其实按理来说,两边都不算乐观。陆昭那边不能容忍家人殒命,但相比于太子这一边,其实退路更多。 太子若身死此战,那也是死在北人手中,南人即便受到北方世族的清算,但终究不伤根本。陆氏如今两个嫡子都在外面,最坏也是退保会稽,到时候北方世族解决了太子,还要互相倾轧一段时日。陆家便可借这个机会缓过气来,家族还能延续。但这样做,之前保卫建邺而牺牲的人,以及南方各家所有的付出,只怕会付诸东流。陆氏即便可以存活,但声名也会烂到骨子里了。 而太子这边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且自身也无更多斡旋余地。最好的情况是太子极力往后拖延,等待崔谅等世族的援助。但是能不能拖得住就很难说了。 这两点想必双方都是很清楚的。 陆昭听完,思忖片刻道:“殿下若无臣女这两万人,最好的情况便是拖至后期,等待各家利益权衡后,帮助殿下将周、蒋二家吃掉。但殿下有没有想过,崔家愿意帮助殿下,还是因为上庸联系荆州紧密,楚国未除,想着日后殿下是要重用他家的。但若战局拖得太久,上庸、荆州皆空虚,楚国又怎会作壁上观?对崔家来说,殿下的恩重不过是锦上添花,荆州的存在才是生死存亡。若楚国异动,崔氏必会班师回援,怎么会管殿下的死活呢?” 最后一把刀,到底是捅出来了。 第46章 归否 元澈听罢有些惊愕,上庸的重要性以及崔氏所有动作的出发点,都是以楚国的变数作为考虑的。这一点他并没有料算到。 亮出了最后的利害,陆昭也将条件松了松,她想,父母留在长安,应该是他最后的底线了。而陆家也需要有人在中枢,陆冲出质魏国,人际上无需担忧,但因为不是嫡子,还是需要有父亲的爵位抬一抬。 作为曾经方镇出身的陆家,陆昭太清楚中枢与方镇之间的连带与关合。若只有中枢而无方镇外援,则中枢不能发声。若只有方镇而无中枢,那些核心圈层的世族随随便便一个政策,一个大义,就能在舆论上把方镇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有两者相辅相成,方能发挥出应有的力量。这也是为何南方世族虽然投降,却那么热衷于在太子这里分一杯羹。 于是陆昭道:“殿下既然觉得放臣女父母留在江东不妥,那便放臣女族叔与弟弟留在江东。并且请殿下不吝吴郡或是会稽太守一职,赐予陆家,以保此战无虞。”她顿了顿,看向元澈,最后仍是决定加上了一句过分的话,“虞衡依旧北调。” “虞衡不北调,还任大铨选。” “也好,那臣女也退一步,便如殿下所言。”陆昭轻轻眨了眨眼,其实她心里根本不在乎虞衡是否北调,即便现在北调,日后也能重新调回江东。这个条件本身的作用,就是用来显示自己的退让。 意识到对方以退为进,元澈此时也知道这已经是谈判的终点,而自己也走即将到她紧密织网的尽头。他点了点头,然后道:“你的局当真布了好久。”他的声音格外的冷静,“那么烦请你告知,孤是何时入觳的?” 这句问话出于太子之口,实在算不上什么高姿态,但却让陆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当白石垒破,我从袁措口中得知殿下被封为柱国将军、持节、假黄钺的时候。” “我不信。蒋周二人的军变,是在竹林堂那日你才知晓的。”元澈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这个说法,并努力将这个时间线推后。 陆昭却摇了摇头,目光中是难得的坦诚:“历代大规模征伐,六军统帅,持节、假黄钺、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才是正理。诸将各督军事,已是殿下式微。至于蒋弘济主攻京口,周鸣锋主攻白石,殿下反主为客,屈作奇兵,便是殿下势弱。如此微弱的储君,如此强悍的世族,中间若有联姻,尚可废立,中间若无联姻,那便只有废立。” 元澈望着眼前这个面容清冷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她看的太清,算的也太精。她克制内敛,怀柔百川,但就是这样的克制最为致命,这样的怀柔最是狠戾。 或许从她策划了朱雀门一事开始,从策划了兄长出逃一事开始,甚至于策划了元洸玉玺一事开始,便已经喊出了自己最终的诉求。她要利益清楚的分割,人事严谨的安排。她还要做江南最粗的拳头,来保证家族最平稳的着陆。 元澈默默起身,他望着她精致的高髻,望着她瓷白的面颊,惊艳于她生菩萨般的低垂凤目,亦憎恶于她阿修罗般的凶相毕露。他决定结束这场已经达成共识的谈判:“既如此,会稽郡主,孤希望明日能在战场上看到你的人。” 玄色的身影微微躬曲:“殿下会看到的。” * 扬州大铨选虽然由虞衡担任,但此时,太子还是拥有绝对的任命权利。翌日,元澈释放了吴王陆振的胞弟陆明,并任命其为会稽太守。 而陆明被释放之后,陆昭则迅速迎接叔父至营中,交割军权以及粮草军用事宜。随后两人即刻启程去了吴郡祖祠,在宗族长老的见证下,将陆微过继给了叔父为嗣子,当天又折返回营。由于太子仅放了陆明一人出来,其子女皆囚于建邺。这一举措直接降低了太子借其子女,反逼陆明的可能性,更将两个嫡支在会稽的利益共同捆绑。 当一切妥当之后,陆明亲率两万军队,夜渡秦淮,并在次日一早的血色朝阳下,突然出现在敌人的后方。被冲乱阵型的叛军死于践踏者不计其数。当主将周鸣镝反应过来的时候,陆明的两万人已经在岸上完成了结阵。 元澈麻木地听着这些消息,麻木地披上战甲,率领着所有精锐,忘死一般冲向敌人,而后麻木地将手中的寒刃砍向敌人的躯体。 腹背受敌的叛军瞬间崩溃,最后以周鸣镝被斩于阵,精锐亲信尽数战死,卑微屈从者请降,作为整个叛乱的终止符。然而震动魏庭的并非战役的胜利,而是皇权踩在世族的肩头再度崛起,是陆家踩在了东宫的肩头再度崛起。 于此同时,对于五皇子元洸偷窃玉玺一事,几番平衡,几番决策后,朝廷也给出了一个说法。起先,五皇子与陈灿皆否认偷窃玉玺一事。随后,陈灿以策动随侍保宁为五皇子偷玉玺邀功而认罪。半月后,保宁回长安自首,对定罪亦无辩词。最终,今上以佞幸有罪、皇子无辜定论,陈灿保宁二人伏诛,五皇子元洸不必回朝,直接就国于浮阳县。 数日后,今上又念五皇子质居之功,增封一郡,为渤海王,一时间朝野清晏,未央、长乐两宫相安。 会稽联军在清扫完战场之后就地修整。陆昭趁着夜色将叔父陆明送至渡口。如今战火弥消,为了避免太子再度扣押唯一一个执掌方镇的陆氏嫡支,大营本部将旗与仪仗皆未动,陆明仅由两名贴身护卫陪同南下。 “叔父此番辛苦,如今战事已靖,叔父可安心南下。”陆昭将叔父扶至船舱内,又将打点好的物资命人抬上了船,“我已将微儿留在昭阳别苑,江东再造,家族再兴,多有所耗,苑内物资叔父自取即可。” 临行前,陆明仍是不舍道:“昭儿真的不与叔父一起南下么?会稽如今凌乱,昭儿才华自有用武之地,何必囚于长安金笼?” “会稽有叔父执掌足矣。”陆昭目光如湛湛秋水,“我有宿仇未清。” 次日,江东也迎来了自己的春和景明。春风拂衣,春风拂髻,玄色的深衣与黛色的发髻倒映于河面上,染上了一丝柔和的绿意。清晨的秦淮河岸,一首苍凉悲壮的小雅《出车》伴随着橹棹的钝钝之声,河水的涓涓之声,在秦淮河上袅袅回响。数百支走舸排于秦淮河上,大有断流之势。陆昭坐于最后一只船的船尾上,依旧是风招袖袂,如谪仙一般。 随着声势渐渐浩大,提前埋伏在两岸上魏军的弓兵也悉数起身,弓弦拉满。元澈立于军台之上,在他身后的左侧,是被魏军持刀围住的所有陆氏宗亲,他身后的右侧则是此次出力的各个世家的首领。元澈目光阴骘,慢慢抬起了示意放箭的左手。他是绝不会放她走的。 小雅《出车》一篇分为四段,而陆昭船队所唱仅有最后一段描写凯旋归乡的场景。“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这一句颂春景,诉归情,可谓贴切,但最后一句的清缴蛮夷,用意却有些阴险。 自古夷多指不服王化的南人,‘淮夷蛮貊’,‘及彼南夷’便是此意。这些自会稽而起的将士,既是为‘赫赫南仲’而战的勇士,亦是急于归乡,不愿囿于‘赫赫南仲’的狁夷。发起这首歌的人似乎早已料到自己深陷埋伏,一行人面对剑拔弩张的魏军依旧不乱,歌声更为戚哀悲凉。这其中自有慷慨激昂的自辩,亦有从容赴死的自悲。 岸上的南士族长们目光幽微,神色晦暗。建邺城内的南人闻此歌声,亦有惶惶难安唯恐祸事临头之感。 魏钰庭走到元澈身边,他已经明白眼前这个年轻储君为何如此执念,他按下了那只抬了许久的左手,道:“殿下已经功成,实在不必为一人如此。” 为什么放她归去才是最好的做法,为什么她的去留远不如平稳的局势来的重要。一向稳重的太子第一次向内心发起了叛逆的质问,而这个质问旋即又被心中的家国天下,被心中的大义责任迅速地按下了,如此弱小,如此微不足道。 最后一批船队平安地从伏兵面前离开,最终弓箭手放下了拓弓,甲卫收起了白刃,元澈慢慢转身,沿着堤岸上坡,准备回城。 “殿下。” 她的声音如玉声清越,随春风起于青萍之末,舞于云影之下,徘徊于兰草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 元澈转身回头,大片的阳光此时洒满堤岸。她下了船,走进这片阳光里,微仰着头,眉目如画,面映清晖,仿佛最干净的玉奁,最澄明的镜天。她解下了紧束的高髻,一头黑发如飞瀑倾泻而下,纤长的手指扣合,抵于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