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阿遥

    一连几天肖遥都起了个大早，坐在办公室里听门外慢慢喧闹起来。

    肖遥喜欢这种安静但有烟火气息的氛围，能让她脑子里混乱的思绪平息下来。

    清脆的门铃突地响起，显得十分迫切，打断了肖遥的沉思。见安阳沉浸在新买的索尼头戴式耳机里，肖遥只好扬声道：“Come   in.”

    “肖博好，安博好。”女生乖巧地打着招呼，二人也点头回应。

    来人是韩沐，两个月前刚来报道的博士生。巧的是，女生也是江洲人，于是Micheal教授将她交给了肖遥指导。

    每个刚进实验室的学生都会跟随一位师兄或师姐学习半年到一年的时间，直到她们可以独立地完成一个完整的课题。

    “坐吧。”肖遥指了指桌旁稍矮的椅子，“吃过午餐了吗？”

    年轻的学生总能让肖遥想起在日本的自己。

    语言不通、文化隔阂、高昂的消费......每一样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当初高考失利，全家人病急乱投医将她送到了东京，没有人告诉她接下来的九年她都将挤在狭小的学生宿舍里吃泡面和自热米饭。

    一切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羡慕肖遥，有一对倾尽全力支持她的父母。而她，必须独立、勤劳、坚强，才对得起父母的毕生积蓄。只是，有谁问过她的想法吗？

    “还没有。”韩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又补充道，“待会就去。”

    肖遥没有责备的意思，示意女生放轻松，“读博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而不是短跑比赛。实验没有进展的时候，不用太着急。”她的语气柔和下来，用从未有过的语调慢慢解释道。

    “是的。”安阳也摘下耳机加入了这场对话，“记住，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好的，谢谢肖博和安博的建议。”说着韩沐摊开自己的实验记录本到桌上，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一丝焦虑，“上周开的这些反应，数据都有些奇怪，您能帮我看一眼吗？”

    “确实。”肖遥翻过几页又翻回来，“全都没有产物吗？”

    “是的。”韩沐小心翼翼地回答。

    “没事，这种事就让你的肖老师cao心吧，你先去吃饭。”安阳起身，摇了摇手机，“我先下去啰。”

    肖遥没搭理安阳，接着问道：“这些反应全都打了核磁吗？还是只点了板？有的时候点板浓度太低会看不出来产物点的。”

    “全都加了内标，去打核磁了。”韩沐递上U盘，“数据都在这里。”

    清脆的门铃又响了起来，来人却显得并不急躁，只是按了一次便安静了下来。

    “Come   in.”肖遥扬声道，将U盘插入电脑、显示屏往韩沐那边侧了侧，才向门口望去。

    目光交汇，肖遥僵了一瞬，忘了呼吸，体内所有的器官都放弃了正常运行，像被困在龙卷风的中心：白茗初？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在这里干什么？

    来人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诧异，在屋内二人沉默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阿遥。”白茗初顿了顿，像是听到了肖遥的疑问，补充道，“我来找安阳。”

    声音如昔，稚气却早已被岁月磨去。

    “他刚刚下楼了。”肖遥艰难地开口回答她，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下的鼠标，一种奇怪又陌生的感觉笼罩着她。她尝试着去回应，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只能勉强又机械地吐出几个字，目光牢牢地锁在女人的锁骨上。

    白茗初只拿着手机，没有带包，全身上下除了了脖颈处挂着一枚素面的白金戒指外，再无首饰。

    她很漂亮，肖遥承认，肖遥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大冬天仍然踩着细高跟，宽松的绒毛大衣里看起来只有一条白色长裙，简直是疯了。

    “好，我给他发消息。”白茗初这么说着，却没打开手机。她的视线视线游移着，从墙上的照片到书架上的杂志再到桌上成堆的文献，没有为任何东西停留，最后来到了师徒二人身上。

    肖遥的脸被明媚的视线灼烧，心头的混乱无处藏匿。为何这间办公室如此拥挤？三个成年女性的存在竟然令空气仿佛凝固，让人难以呼吸。

    太近了，一切都太近了。

    韩沐的询问还在继续，新手做实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若是平时，肖遥一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手把手教导手下的学生。但是现在，她每说出一个字，感觉身上的目光就灼热了一分。

    她的内心狂跳着，却如同被无形的手掐住喉咙，使得每个字、每个音节都在她口中凝固。房间中时间停滞了，每秒钟都像是永恒一般，肖遥竭力寻找逃离这窘境的方式，但内心的不安和无助感像是一堵高墙，将她牢牢困在这牢笼中。

    肖遥艰难地在键盘上敲出几个字，调出U盘的文件，双击、查询、定位、放大再停下，鼠标的哒哒声在几平米的办公室里回荡。肖遥努力镇定下来，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屏幕上。

    她可以做到的。

    肖遥深深吐出一口气，继续向韩沐讲解道：看。”肖遥滑动鼠标，将韩沐下载的图谱重新标峰、确立参考值，“你加的内标是二溴甲烷吧？”

    “是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肖遥将鼠标拖往图中某处，停下继续解说，“二溴甲烷的峰应该出现在4.9ppm，但这里并没有。二溴甲烷极易挥发，你是不是将它加进去之后没有立刻装样？或者在装样前有过剧烈震荡或者来回抽吸的行为？”

    说完这一大段话，肖遥脸上的灼烧感似乎缓解了一二。

    “是的。”韩沐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没有关系。”肖遥安慰道，“你先去吃饭，然后将核磁管拿上来，重新装样再测一次。”

    “好的，谢谢肖博。”女生站起身来，绕过室内的另一位来客，打开门与安阳撞了满怀。

    “你在这，我还下去找你呢。”安阳向白茗初挥了挥手中的袋子。

    女人依旧是温柔地笑笑，“我以为你会把我落下的衣服放在办公室呢，让你费心了。”

    二人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安阳那晚表现出来的那么熟悉，肖遥偷偷撇了眼他们，松下了一大口气。

    “哪里的话。我放公共休息室了，想着要是我忙着做实验你自己去拿也方便。”安阳挠挠脑袋，拉开了门，“用过午餐了吗？要不要一起？”

    “我吃过了。”女人勾起嘴角，“还是谢谢你。”

    “哪里的话，我的荣幸。”

    呵，油嘴滑舌，肖遥闷闷不乐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圈。

    “再见，阿遥。”女人的身影在门口略一停顿，随即消失在了走廊，安阳也跟了上去，   留肖遥一个人在办公室生闷气。

    安阳绅士地将白茗初送到了电梯口，才折转回来。

    很不幸，男人显然听到了白茗初对肖遥的称呼：“你们认识？”

    “你上周末不是刚给我们做了介绍吗？”肖遥躲在显示屏后面，用平淡的语气回答道。

    这番解释显然没能赢得安阳的信任。“你们上周才认识吗？”他狐疑地翘起二郎腿，双臂抱在胸前，就差滑着椅子凑到肖遥面前了。

    肖遥默不作声。她不喜欢撒谎，尤其是对身边的人，而安阳算是她在明尼苏达最亲近的人了。她思索着，想换一种更委婉的方式暗示安阳不要再问了。

    “那我也可以叫你阿遥吗？”

    “当然不行。”肖遥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语直接写在了脸上。

    安阳咂咂嘴说道：“我只是觉得叫Dr.Xiao太生疏了。”

    “你上个月的工作汇报交了吗？”肖遥默默转移了话题。

    “当然。”安阳挑了挑眉，两手撑在脑后，换了种更悠闲的姿势看着她。

    肖遥假装对文献上的一处注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忙着查证没空去看他。“新到的药品整理入库了吗？”

    “交给韩沐了。”安阳嘴角的笑意看起来有些藏不住了。

    “Micheal教授要求的年终报告写了吗？”

    “还有一个多月呢，不急。”

    无奈，肖遥只好使出杀手锏了。“我刚看到Thomas路过你的通风橱了。”

    闻言安阳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警惕地问道：“他来我这边干什么？”

    安阳的通风橱里存放着需要向化学系报备才可以使用的危险化学药品，一旦出现任何安全问题，不仅是他，连Micheal教授都要接受调查。

    “我不知道。”肖遥老老实实的交代，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添油加醋，“但我注意到他至少在我们俩的通风橱之间停留了三十秒。”

    安阳发出一声惨叫，从办公椅上弹起来，惊恐地留下一句“下次早点告诉我！”，连手机都忘了拿就大步跑出了办公室。

    肖遥向来不是在背后打小报告的人，只是她也不确定Thomas专挑没人的时候鬼鬼祟祟干了些什么。如果Thomas真的拿走了什么危险药品，就算她不说，下午安阳进实验室也一定会察觉的。

    打发走所有人，屋内终于重新安静了下来。

    室内的温度有些太高了，零下的天她竟出了一身汗，肖遥解开冬装的扣子又起身重新调整了控制面板的设置。

    她重重地跌坐回座位上，摸出口袋里的陪伴了她三年的蓝牙耳机塞进耳朵。今天的随机歌单播放到了一位年轻rapper的《Ecstasy》，嘶哑的嗓音配合着空灵的女声，肖遥眼眶莫名有些湿润。

    一刻钟后身上黏腻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些，晃神间窗外的雪花似乎飘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