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必须、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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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像怪物的触角,悄无声息地填满整个屋子。 谢兰没说话,她等着简一的回应。 简一坐在那儿,像呆住了。他这时候变成了一个生锈了的机器人,老旧的零件已不足以支撑他去理解谢兰短短三个字的含义。 “今天不是愚人节。”他最后说。 “我也没有开玩笑。”谢兰回。 于是简一又不说话了,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像是凝固了。谢兰也没有说话。 “我饿了。”简一说,“能去吃饭吗?” 他看起来不怎么伤心,一滴眼泪都没有。没有崩溃没有嘶吼,没有谢兰预想中的一切反应。 “可以,你想吃什么?”谢兰松了一口气。 “长寿面,里面要窝一个荷包蛋,边边煎得焦一点,好吃。还要一个奶油蛋糕,上面要小熊的。”简一说。 谢兰说:“那走吧。” 简一却还坐在那儿,没动:“能让人送上来吗?” 也行,谢兰打电话叫人买了送上来,不一会儿,有人来敲门。 简一还是坐在那儿没动,谢兰去开的门。不是送饭的,门外站着习敏。 “您好。”她也没想到会有人开门,更没想到开门的是谢兰,被吓了一跳。 好在她很快稳住了,问谢兰:“请问简一今天回来了吗?” 谢兰问她:“你是他朋友?” 习敏紧张地点点头。 谢兰就侧过身:“进来吧。” 简一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话。 习敏进来,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心里激动异常。终于!她终于见着简一了!简一能不能认祖归宗就看她了! 她的心中升腾起一种使命必达的责任感。 “简一!”她的声音轻快,走到简一跟前,“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她说这话时觑了一下谢兰的眼色,见她只是抱臂站在那儿,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跟简一说,但她还要回去吃饭,下午还要上学,最主要是谢兰站在这儿,她许多煽情的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她决定长话短说,把那张在她口袋里辗转了近一个月的名片拿出来,递到简一跟前:“简一,这个人说要找简叔叔,还让简叔叔打电话给他。我不知道简叔叔在哪儿,你知道的话一定要让简叔叔打电话啊。” 她说到这儿放低了声音:“我觉得他可能是你A爸,看着很有钱也很帅。” 简一低着头,没有接。习敏的手被晾在那儿,她才发觉到了简一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简一?”她忧心忡忡地问。 等了一会儿,简一抬头了。 他说:“小敏,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去哪里了。” 习敏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泛起酸痛。她安慰简一:“没关系,简叔叔肯定会来找你的。” 简一摇头,说:“不会了,他没法来找我了。” 他终于流露出痛苦绝望的边角:“小敏,我没有爸爸了。” 他浑身颤抖起来,像是颓败的地平线颤抖着不断后退、后退、再后退。他的抖动是一种来自灵魂的震颤,这种震颤让习敏的心也跟着发颤。 她收回名片,站在他的面前。简一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但他没有。他又说了一遍:“我没有爸爸了。” 习敏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做了十几年邻居的熟人突然去世,哭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她哭着跟简一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简一笑了下,说:“没有。小敏,你先回家吧。” 于是习敏一边哭一边上楼了,整个楼道里都回响着她的哭声。 谢兰看简一的表情,他坐在那里,依旧没有眼泪。 饭到了,谢兰把面条和蛋糕挨个摆在他跟前,她说:“吃吧。” 于是简一拆开筷子,安静地吃饭。起先他进食很正常,后面一筷子还没嚼完他就立马塞下一筷子,一口接着一口,直塞得面颊鼓胀。 谢兰去抢他的筷子:“先把嘴里的咽了。” 他却拿起蛋糕,等不及用刀叉了,也不管手脏不脏,抓起一块儿就往嘴里塞。 上面他最心爱的小熊被拦腰截断,被其他颜色的奶油一糊,看不真切了。 谢兰去抢他的蛋糕,一下还没抢过来,她用了点劲儿,终于把蛋糕抢走了。 “没人抢你的!”她抬高声音。 简一却推开她,连滚带爬地冲向厕所。门嘭地一声重重撞在墙上,随后便是剧烈的呕吐声。 他跪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小团,止不住地发抖。他看起来像一只流浪狗,嘴角还沾着呕吐的秽物,看起来脏兮兮的。 谢兰走过去,把他拎起来。先是冲厕所,然后给他洗脸,让他漱口。全程简一都像个玩偶般任她摆弄。 谢兰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简一的反应也称不上激烈。他腿软,走不了一点儿路,还是谢兰把他抱回沙发上。 她想放下他,他却搂她更紧了,两条手臂像白绫不断收紧。他整个人贴在她的身上,瑟瑟地抖着。 于是谢兰就这么抱着他,他把脑袋埋在谢兰的肩窝,那儿不一会儿就湿了。 起先只是那么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到后面是细如丝缕的哭声,然后转为压抑的痛呼,最后变作倾盆大雨的哭号。 他揪紧了谢兰的衣服,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种足以摧毁他的末日般的痛苦。谢兰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背,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简一没有哭很久。 过了一会儿,雨声变小直至消失。他仍伏在她的肩上,颤抖着,湿漉漉的脸颊贴在她的脖颈处,滑腻腻的一片。 再等片刻,他不哭也不颤抖了,只有浅浅的呼吸吹在谢兰的脖颈上,听起来像是睡着了。 谢兰抱着他,听他问:“我爸爸是,是,”他停了下,继续说:“是怎么……没的?” 他的声音在抖但他强硬地压下了颤音。 他仍不肯抬头,躲在谢兰的肩窝里。 谢兰没瞒着他:“被人玩死了。” 简一搂着她的手又开始抖了。他又哭了,呜咽的哭声如同连绵不绝的细雨,滴滴落进谢兰的心里,把她的一颗心都打湿了。 她的手臂用了点力,把他抱在怀里,偏头,亲在他的发间。 她说:“哭吧。哭完了,兰姐给你出气儿。” 习敏哭了一个下午。 她回去就在哭,奶奶问她怎么了,她跟奶奶说:“简一的爸爸死了。” 奶奶愣了下,叹了口气,说:“敏敏,来吃饭吧,下午还得去上学呢。” 于是习敏一边哭一边吃饭,连午觉都没睡。 下午她特意提早半个小时到简一家门口,想敲门,手抬起来又落下。她又哭了,觉得心里发堵。她想问问简一以后怎么办,但她怕他伤心。 虽然简一没有在她面前哭,但她还是觉得简一碎在了她的跟前。 她抬手,又放下,没敲门,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谢兰,她站在门内,微挑眉看着习敏。 习敏立刻被吓得眼泪都憋回去一半,却还是磕磕绊绊地问她:“简一……怎么样了?” 谢兰说:“睡着了。”她的声音不大,听起来似乎有些温柔。 习敏也放轻了声音:“那我放学回来看他。他会走吗?” 谢兰说:“我等他醒来问问他。” “好。”习敏突然觉得谢兰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 她想了想,把那张名片递给谢兰:“这个名片……有空可以让简一打电话过去。万一……是他父亲呢?” 谢兰还是没接:“你自己给他。” 她垂眸,目光落在那张名片上。 高轩朗。 不认识。 但一个十几年没出现在简一生命中的男人,认不认识一点儿都不重要。 他算什么东西。 她拒绝,习敏就把名片再次收起来。她心里真的很替简一着急。简叔叔没了,简一以后怎么办?总不能靠着面前这个女人吧,还是自己的亲爹靠谱点儿。 简一有点笨笨的,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未成年的omega生出来的孩子只是脑子有一点小问题,看起来不机灵,已经足够称得上是健康了。 但习敏还是担心简一,她怕简一被人骗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她也心不在蔫的。她一想到简叔叔眼泪就往下掉,她替简一难过。 同学们问她怎么了,她说:“昨晚熬夜学习,眼睛难受。” 好不容易下了课,她背着书包着急往家里赶。她心里还是不信任谢兰,她怕对方什么都不跟简一说,也怕自己回去晚了那儿已经没有简一了。 她气喘吁吁地到简一家门口,来不及喘匀气就敲门,这次开门的是眼睛红红的简一。 她一看到简一就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用力地抬起袖子擦掉眼泪,带着点儿对自己的咬牙切齿。 她拿出那张名片,塞进简一的怀里:“简一,要不你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万一呢?” 简一收下了名片,看了一眼,放进口袋里。他朝习敏笑了笑:“谢谢你,小敏。” 小敏看着他,很担心:“简一,你还好吗?” 简一说:“我很好。” 小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以前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简一说,但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讨厌自己此刻的木讷。 简一说:“我想休息了,改天来找你,好吗?” 习敏点头,简一就要关门了,但习敏想到什么,又抵住门:“简一,钱……你给我的钱,我不要。” 简一的声音缥缈得像雾:“拿着吧……虽然,不是很干净。” 习敏的心一下被刺痛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伤到了简一。 她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我没有这么觉得!简一,你,你……” “没关系。”简一吸吸鼻子,“反正,也没有别的路。” 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让人心惊。习敏有种窥见了真相的惊悚感。然而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手上的力气一松,简一就关上了门。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奶奶从楼上探出头:“敏敏,回家吃饭了。” 她才如梦初醒道:“来了来了。” 关上门,简一觉得自己要烂掉了。 他有点站不稳,就蹲下去,呆呆地盯着地面,眼神是不聚焦的空洞。 谢兰在跟人打电话,她有她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人生,这些都是跟简一没有什么关系的生活。 简一想,他没有了爸爸,谢兰肯定也不会一直陪着他,他要怎么办呢? 谢兰跟他说这个房子爸爸已经买下来了,是属于他的。他想如果谢兰哪天不要他了,他就回到这里来,继承爸爸的事业。 到时候,他去睡爸爸的房间,把小宝放进自己的房间,这样他就还可以跟爸爸一起。这一次换他来当爸爸。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虽然他现在在拍戏,但他知道王导是看在谢兰的面子上,而谢兰——虽然谢兰说不会不管他,但他也知道,他对谢兰而言,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意儿,还算不得人。 她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不能不知好歹。 可是道理他都明白,他还是好难过。他多么希望痛哭、嚎叫、撒娇能让爸爸回来,多么希望自己的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实现。但是不行。现实不是童话,他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虽然小敏说他可以给名片上的那个人打电话,但他一点儿都不想见这个男人,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的另一个亲人。 他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用什么都好。他可以靠自己,他必须、只能靠自己。 谢兰打完电话,发现简一蹲在地上,像一朵皱巴巴的小蘑菇。 她走过去,蹲下来,问小蘑菇:“怎么了?” 小蘑菇说:“腿软了。” 谢兰就提着他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拔起来。他软软的手臂环住她,说:“我困了。” 谢兰把他抱到床上,他邀请谢兰:“一起睡吧。” 谢兰看着还没黑下来的天,想了想,掀开被子挤了进来。 简一的床很小,谢兰躺下去就占了一大半的地儿,连脚都要抻不开。她把简一搂进怀里,免得他被自己挤下床。 简一的呼吸浅浅,但没睡。屋外渐渐暗下来,房间也陷入昏沉之中。在模糊的光影里,世界一片安静犹如死寂。 谢兰并不困,两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地躺着。过了一会儿,简一说:“明天还要去剧组。” 谢兰说:“给你请假了。” “嗯。”简一小声问她,“会不会不好?” 谢兰说:“没什么不好的。”能用钱解决的一向不是大事儿。 简一把脑袋往谢兰怀里拱了拱,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谢兰不会想那么多:“就这么办。往前走,路就有了。” 简一没有再说话了,他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他紧紧地贴在谢兰身上,像是一块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 半夜,他恍然惊醒。屋外是狂风骤雨,豆大的雨点儿前仆后继地撞死在窗户上,死前的呐喊让人心惊。 简一摸向身侧,枕畔微凉,谢兰不知去向何处。 他喊了几声:“谢兰?谢兰?”俱无人应。 他的内心陡然生出被抛弃的恐慌感。他跌跌撞撞地滚下床,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了一遍,谢兰不在,他知道自己被丢掉了。 于是他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程度不亚于一场海啸。 他光着脚,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任由汹涌的眼泪淹没他十八岁的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