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3的正文(上)
(一) 赵礼没想到2023年还没过完,郑棋元身边已经换了个伴。 她打电话摇人的时候心大,报完时间地点欠欠地捎带了一句,“你家那个,那个小家属,要是有空也过来呗,人多热闹。” 郑棋元的沉默一瞬即逝,他在电话那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那天晚上,包厢里的气氛已经被几个姐妹炒热,话题从衣服包包首饰,一路升级到圈内外的各色八卦——谁谁谁被旧情人伤透了心,谁谁谁又另寻新欢左拥右抱,聊到劲爆处,大家齐齐敲筷子喷饭。就是这个时候,侍者领着郑棋元进来了。 以及他身后一个陌生的俊俏青年。 “饭店外面都听到你们的笑声了。”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郑棋元一边脱外套,一边调侃,那俊俏青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也笑,眼角漾出梨花一样的纹路。他自然而然地接过郑棋元的大衣一起挂到衣架上,郑棋元等他转身,挽过他的臂膀,抬眼看向众人。 “喏,介绍一下,这是小许。” 一秒,两秒,三秒。包厢里的寂静被姐妹淘的尖叫打破。 “郑迪你小子——”“这么帅的小伙子居然给你钓到了!”“人间不值得啊——”“罚酒罚酒,郑迪罚酒!” 包厢里霎时变得乱糟糟的,有人起身喊服务员加碗筷,有人已经拎起酒瓶要往空杯里倒。一片混乱中,郑大爷施施然拉着小男友落座,先夹了两筷凉菜权当开胃,然后接过酒杯。湿润的酒液先在他唇上湿润出点点晶莹,随后泥牛入海一样沿着郑棋元喉管消失不见。 满座叫好声中,郑棋元亮出杯底环视一圈,最后给小许抛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对方无奈地摇摇头,凑过去和郑棋元咬耳朵。 不知道他俩说了些什么,郑棋元点点头,笑得越发荡漾。桌对面的赵礼看着看着,心里隐隐约约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上一次聚餐,郑棋元也是一坐下就开喝,只不过那次跟在他身边的是徐均朔。小孩资历尚浅,在一众圈内前辈面前格外腼腆,上了桌连夹菜都只夹面前的那盘,却在郑棋元干完一瓶白酒之后突然伸手按住了他,不容分说地推了一杯蜂蜜水过去。 这一连串小动作一气呵成,显然蓄谋已久,满桌除了正坐在他俩对面的赵礼之外居然没人发现。而郑棋元愣了愣,往日不醉不归的人真就乖乖打住,下半场酒席再和人推杯换盏时越发收敛,到最后直接堂而皇之地往白酒里掺雪碧。 当时的赵礼虽然暗暗唾弃这对狗男男联手破坏酒桌道义,有那么一会也觉得郑迪这回是真栽了。踏入不惑之年的郑棋元在外人看来大大咧咧没什么架子,实际上骨子里还是那副二十出头的硬脾气,要不是被爱情的猪油糊住了心,乐在其中,哪里能听进一个小他十六岁的小孩劝。 这挺好的,赵礼真心为他开心。这小孩和他说不定是真的正正好般配。纵然郑棋元始终保留永远年轻永远潇洒的权利,但到了这个年纪,偶尔也不得不向自然规律妥协——熬完几个大夜再见到阳光时会一阵心悸,某天清晨对镜自照也会发现一根倏然冒出的白发,声色犬马之后,更想要送到嘴边的是温水而不是酒精。 她曾经在郑棋元个唱后台见过徐均朔一次。当时赵礼作为嘉宾一曲唱毕,下了台正好遇到小孩在一众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迎面走来,见了她未语先笑,眼睛弯弯地打招呼,让老阿姨不禁大呼“好家伙”。那不仅仅是妆发俱全后的俊朗,更是二十出头青葱年纪、怎么都挡不住的鲜活热烈。 她知趣地退到一旁,看见徐均朔一边调适耳返,一边快步走到台前和郑棋元并肩站定。台下粉丝地动山摇的欢呼声中,两人对视,眼睛里盛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快要溢出来的粉红泡泡。 可惜了,世事无常,原以为是浪子归巢,没想到还是蜻蜓点水。她叹了口气,吱嘎吱嘎地嚼一筷子豆芽,看郑棋元拉着新欢站起来和众人干杯。 赵礼不想凑这个热闹,正巧手机叮咚一声响,有新消息进来,她便低头装作看手机。 徐均朔:礼姐,您今天和棋元哥是在一起吃饭吗? 徐均朔:如果方便的话,麻烦您照看一下他,让他尽量少喝点酒,他感冒应该还没好。 徐均朔:给您添麻烦了[鞠躬] 赵礼一惊,差点没把手机给摔出去。她又抬头看看郑棋元和他身边的青年人,再三确认那确实不是徐均朔或者什么分身plus。 她定定神,谨慎地捧着手机打字。 赵礼:小徐啊,你……在北京? 徐均朔:嗯,这两天正好剧组巡演,下班路过的时候看到您和棋元哥的车停在餐厅外面。 隔着一条马路,餐厅对面是一条便民步行道,徐均朔站在路灯也照不到的阴影中,手机屏幕的光明明灭灭,口罩和鸭舌帽遮住大半张脸。 和赵礼的聊天框顶端几次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最终传送过来的却只有“好的”二字,徐均朔懒得去揣测自己给这位前辈带来了多大的惊吓,目光只是定在郑棋元的车上。 郑棋元说:“均朔,拿得起,也要放得下。”当时的徐均朔梗着脖子说行,那就这样,谁反悔谁是狗,然后理智、稳重、克制地收拾行李、和屋主拥抱作别。 他从北京飞回上海,落地后给家人报平安,同经纪人确认行程,一头扎进剧场排练、演出。总之,他磨练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具备的一切品格。 北京是巡演的最后一站,也是他修行臻至圆满的最后一关,徐均朔雄赳赳气昂昂地落地、上台、谢幕,然后在看见郑棋元的那一刻磕绊都不打一个地全线溃败。 去他丫的。他不自觉地抠着掌心。徐均朔咬牙切齿地在心里乱吠两声,终于愿意承认自己拿得起放不下,修炼不出郑棋元的洒脱大度。 手机嗡嗡振动不停,徐均朔终于按下接听键,助理小李在那头压低声音疯狂输出,“哥你在哪儿怎么还不上来我们这边已经要开席了璐姐都快急死了。” 徐均朔还没来得及回话,对面已经换了个人说话,“均朔,我跟导演说你是去给大家准备礼物了,鲜花外送两分钟之后到餐厅,我和小李一起下来帮你拿。这轮巡演一直很成功,不要在最后功亏一篑。” 徐均朔深深吸气,再吐气,他知道经纪人说得对,“好,谢谢璐姐,麻烦您了,我就在餐厅对面。” 他穿过马路,摘掉口罩和鸭舌帽,站到郑棋元车旁等外送。微笑,假如遇到一时之间难以应对的情况时,首先微笑,郑棋元曾在上台前如是对他说道。徐均朔透过挡风玻璃凝视车内后视镜上的熊猫挂件,对自己说,微笑。 熊猫挂件微微摇晃,SUV准确地卡进专属停车位。咔哒一声,小许提起手刹熄火,侧过身去轻柔地解开副驾驶座的安全带,“棋元哥,到了。” 郑棋元靠在窗玻璃上,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默许了青年的小动作。他今天其实没怎么醉,但想了想,都已经半推半就地允许人家把自己送到楼下了,再守身如玉让他打车回去就有点太不人道了,于是努力酝酿一下酒意,搭着小许的手发出了邀请。 “要不要上去坐坐。” 地下停车场的光线很充足,郑棋元清清楚楚地看见小许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顿了顿,不知怎么地有点心虚。 也许还是喝多了吧。郑棋元刷了门禁卡,酒精放大电梯上升带来的眩晕感,郑棋元倚着轿厢壁,小许抓过他的手在自己掌心摊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玩。 “棋元哥的手真好看。”他低低地笑,在接近密闭的轿厢里几乎形成一种遥远的回响。 郑棋元没有说话。“叮”,电梯门打开,门外是一片昏暗,只有月光洒在走廊尽头。他眯着眼望去,心下猛地一惊——自家门前似乎模模糊糊有个人影。 别真是徐均朔杀上门了,他心想,一时之间几乎要失去了迈步子的力气。 “棋元哥?”小许有些疑惑地叫他。 郑棋元咽了口口水,有点害怕看见一只耷拉尾巴的小狗。他虚虚地踩出一步,走廊里的感应灯应声而亮,人影倏然消散,四下一览无遗。家门口只有一堆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杂物。郑棋元开了指纹锁,领着小许进门,给他扒拉出一双客用拖鞋。 “棋元哥家还有这么可爱的拖鞋啊。”小许突然指着鞋柜一角说道。郑棋元顺着他的手望过去,看到一双嵌着熊猫头的毛绒拖鞋。 “是啊,”郑棋元慢慢地说道,“之前朋友来家里的时候买的。” 客厅顶灯亮起,他胡乱关上鞋柜的门,环视屋内,没防备小许凑过来环绕住自己的腰,他的下巴黏黏糊糊地蹭上郑棋元的肩,吐字间呼吸打在郑棋元的耳畔,“棋元哥这里住过人哦。” 郑棋元不回话,扭头和他接吻。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跌跌撞撞地从玄关一路吻进卧室,他仰起脖颈,手划过小许的肩,带着身上的青年一同陷入柔软的床,指甲抓在他的背上留下道道红痕。 郑棋元的目光失去焦点,他的身体随着青年一起律动,一团浆糊的脑子却不知为何费劲地思考着,这座房子里到底还有多少徐均朔留下的痕迹没被清理掉。这个问题还没得出个结论,郑棋元闷哼一声,大脑思绪放空片刻。高潮结束后他又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徐均朔的深沉心机,小兔崽子嘴上说离开说得多么爽快,结果还不是走得拖泥带水。 半夜里他睡得并不很安稳,先是梦见自己拄着登山杖、顶着狂风在泥泞的山道上跋涉,爬到半山腰,一颗巨石轰然滚落,把他压成纸片一样薄,轻飘飘地飞上云端。纸片人郑棋元在层云间沾染了一身水汽,越来越沉,又穿过云层不断下落。还没完全落地,远处猛地传来一声怒吼——“郑棋元在你心里我难道是吃素的吗”,一只黑白相间的生物猛冲过来,嗷一口就把他叼进嘴里。 郑棋元没工夫去探究对方到底吃荤吃素,他只感觉锋利的牙齿闪着森森白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半梦半醒间他下意识地以为又是徐树懒的胳膊腿压了过来,便嘟囔了一声“朔朔下去”,胡乱将对方推搡两下继续沉入梦乡。 隔天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郑棋元瞪着天花板只觉头重脚轻,他抽了张纸巾擤擤鼻涕,扶着腰下床,暗自祈祷感冒别复发,更别传染给小许,不然自己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还不知道自己生死未卜的小许在餐桌上给郑棋元留了张纸条,大意是他先去上班了,厨房锅里热着素包和豆浆,落款是被一颗爱心围起来的“许”。 郑棋元弹弹便条,被这老派的罗曼蒂克取悦了。他拉开椅子,一边吃早午饭,一边批阅手机里的未读信息。 赵礼:[聊天记录] 赵礼:迪啊……你和小徐到底是怎么个事啊 郑棋元叹了口气,算是明白昨晚赵礼为什么没逮着自己使劲造了。徐均朔话里话外是关心,更是宣示主权,是一只小狗龇牙咧嘴地虚空索敌。 他和徐均朔的微信聊天还停留在几个月前。徐均朔说“我登机了”,郑棋元隔了半个小时回他“好,一路顺风”。几个小时后徐均朔没有回复他,而是发了条朋友圈,配图虹桥机场,再往后就不见他更新动态;而郑棋元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几天前,一个[擤鼻涕]的表情,配图打吊针的左手。 你又来北京了啊。郑棋元眨眨眼,有点茫然地想。 他试图给赵礼一个解释,于是大脑词库开始将和徐均朔有关的回忆进行配对,最后凝练出五个字。 “爱过,没结果。” 那边厢的赵礼刚好收工,差点没被这古早文青四十五度角忧郁看天语录给梗死,气得反手一个电话拨过去。 “郑文青郑迪同志,劳驾您能不能说人话。” 郑棋元正丁零当啷地把碗碟摞进水槽,他点了免提,在屏幕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指印,尾音带笑,“我哪里不说人话了。” 他没来由地摸摸口袋,想点支烟,又怕触发室内烟雾警报器,于是在“要了命了这下感冒真要复发”和“管他的爽就完事”之间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开了条窗户缝,裹紧睡袍颤颤巍巍地翻出了打火机。 “人话就是,我和徐均朔搭档过合作过,亲过睡过,但是真要算起来,也没正儿八经地确认过恋爱关系,诶这么一想,你说我俩现在是不是也不算分手。” 赵礼不出声地骂了句脏话,“你渣啊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人徐均朔铁直男。” “我知道,这不是一看就知道的事情吗。”郑棋元的声音被初冬的寒风卷挟,又经过电磁波压缩,听起来有一种不清晰的失真,“所以我起初只是想着,诶这小孩顺眼,唱歌又有灵气,又可人疼,压根没打算招惹人家。” Gay圈箴言之一:不要招惹直男,会变得不幸。 然而是徐均朔先说“请教郑棋元老师”,说“我想要跟你唱一首歌”。 Gay圈箴言之二:到嘴的肥rou不吃白不吃。 “有什么办法,他自己非要虎上来,我就想,那好吧,他敢作我也敢当,也不失为男同圈一段佳话,谁知道后来事情发展着发展着,就,有点难收拾了。”一番话说到最后,郑棋元有点支撑不住上扬的语调。 “哦,你一开始就觉得你俩要结束。”赵礼说。 “是,我一开始就觉得我俩早晚要结束。”郑棋元平静地复述她的话,“因为事实如此。” “礼,记不记得我跟你讲过我二十年前的光辉事迹。从沈音拿了毕业证分配到工作,自以为翅膀硬了,二两白的下肚,仗着酒劲直接跟我爸妈出柜了,”郑棋元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差点笑出声,“要没有我姐在中间打圆场,我们仨保准能断绝关系。我当时心想,老话说铁杵磨成针,他俩总有一天得接受这个事实。谁知道二十年过去,这弯只拐过来半个,我都快加入奔五大军了,他俩还是锲而不舍地要托人给我介绍相亲对象。” 他妈的原话是:喜欢男人和你结婚生小孩又不冲突。 “然后有天晚上,我看见徐均朔mama发消息问他,有没有谈对象,过年女孩子愿不愿意来家里坐坐。”郑棋元闭上眼睛,好像又看见那一幕:两个人刚刚坐在茶几前吃完炸酱面配可乐(郑棋元那份是特制的素酱),电视里正热热闹闹地放着徐均朔参加过的一档综艺,郑棋元瘫在沙发上拍拍肚皮说做饭不洗碗,又说朔朔诶你看这个天气是不是很适合吃西瓜,徐均朔问弦歌知雅意,就乖乖系上围裙把碗筷都收进厨房,挥刀把冰箱里剩下的半个西瓜大切八块。 郑棋元余光发现他手机落在桌上,还没来得及问要不要拿过去,接连两条消息已经点亮了屏幕。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屏幕,直至它暗下去,在呼吸起伏的某一刻没来由地感到心安。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我,我从没怀疑过均朔的真心,也不后悔当初给他回应,但人心经不起磋磨,他也没有必要为了我和家里闹得难堪。”找个合适的时机,冷静地条陈利弊,各退一步,是郑棋元能想到的最体面的散伙方式。 虽然这牌摊得也没有那么体面就是了,他想起徐均朔死死憋红的眼眶,叹了口气。 “你看均朔,他才刚刚毕业,就已经能挑大梁能扛上座率,又是发专辑又是拿奖的,他是很好的,所以有些牛角尖,一个人钻过耗过就够了。”郑棋元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口干舌燥,他赶紧猛吸一口烟,烟尾燃起一点火光,簌簌蜷曲起来,烟灰弹进水池,打着旋儿消失在下水口。 箴言之所以为箴言,自有其亘古流传的道理,但郑棋元老师想用他丰富曲折的人生经历再为广大同志们补上一条真理:和直男,不,和所有不合时宜的暧昧对象,都要当断则断。 “迪啊……”电话那头的赵礼深深地叹气。郑棋元不愧为音乐剧演员,一番剖白语气平淡,却让听者几要落泪。 “小许就不一样,”郑棋元凑近窗户缝徐徐吐出烟雾,还不忘补充,“小许不和我求长久。” 可是郑棋元,赵礼很想说,我认识的那个郑迪,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棋局尚未过半就率先求和,甚至不敢放手一搏。 (二) 造型师持着夹板,忙于把徐均朔的头发一缕一缕打卷做收尾,徐均朔的另一个助理小陈刚刚结束日常vlog的拍摄,正蹲在电脑前上传视频。小李敲门进来,从背包里面翻找出液体创可贴和酒精棉签递给他,“来来,哥,你手心那个口子等下先用棉签再消个毒,然后换成这个液体创可贴吧,这样上台不容易被拍出来。” 徐均朔随口应下,又问小李,“璐姐呢?” “过来的时候遇上这次分享会的主持人了,璐姐说和人家聊两句。”小李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嘿嘿嘿这次的主持人还挺帅。” 小陈合上电脑,扶一扶眼镜,颜狗之魂瞬间熊熊燃烧,凑过去和小李展开友好交流。 “诶诶,你俩老板可还坐在这儿呢。”徐均朔忍不住吐槽她们。 “不冲突嘛老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两个女孩子笑作一团。 叩叩,有人抬手敲敲门,徐均朔从化妆镜里望过去,经纪人璐姐领着一个高挑的男人走进来,“均朔,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这次主创分享会的主持人许岱许老师,许老师,这就是咱们均朔。” 徐均朔掌心的伤口隐隐发痒,他按住创可贴,对着镜子微笑,“许老师好,久仰大名,今天要请许老师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许岱摆摆手,也笑道,“我刚刚还在和璐姐说,均朔才是后生可畏,很期待等下你分享关于对微岚这个角色的理解。” 边上璐姐旁观两人你来我往几回合,果断上前接过话茬,三两下又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许岱,回身关上门,随手拉开椅子在徐均朔旁坐下,也不说话。 徐均朔放下手机,对着镜子拨拨头发,“姐,这个许老师是什么来头啊。” “C省艺术学院音乐剧系教师。” “哦,青年才俊啊。”徐均朔点点头,“C艺的老师,怎么跑北京来给我们主持了?” 角落里的小李拿胳膊肘捅捅小陈,小陈点点头表示赞同,两人齐齐将目光投向正蒙头看手机的徐均朔——起猛了,居然看到自家老板在工作期间阴阳怪气。 “说是带学生创作新剧目,正好在北京采风。”璐姐双手抱胸,陪他一问一答,“和曹导老交情了,对这部戏也挺感兴趣,顺手人情的事。” “均朔,”璐姐拍拍他的肩膀,“分享会结束之后我会让小陈把十二月具体行程发给你确认,但活动基本上都集中在上半旬,你可以想想休假期间要做点什么。” “这部戏你投入很多,是时候放松一下了。” “应该的。”徐均朔沉默片刻,轻轻回答道。 “那下一个问题还是给到均朔,其实不仅是各位观众朋友,我也很感兴趣,”许岱放下手卡,微微笑着将目光投向徐均朔,“首演之前均朔曾经和大家分享过对微岚的理解,那想知道在这一轮巡演结束之后,是否有一些不同的感受,或者说是否和微岚产生了更深的共鸣。” 他接过话筒,目光不知为何偏移了一瞬 ,“微……” “嗡——”音响发出尖锐的蜂鸣,徐均朔赶紧把话筒挪远,连连致歉。 “怎么感觉均朔有点紧张呢。”许岱打趣道。 “诶,主要是许老师一下子把这个期待值拉好大。”徐均朔笑了笑,“没有,开个玩笑。微岚,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他情感丰富、才华横溢,生活中有一些内敛社恐,还是孩子气,想要承担责任,但是又下意识会选择逃避,常常陷入矛盾纠结当中。” 徐均朔深深吐了口气,台下快门声、观众之间细微的交谈声都逐渐淡去,“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的话,大概就是,我之前说我理解他的这种痛苦也讨厌他,只是我向往另一种解决方式,现在一路演下来发现,当时的反感还是站在一个偏局外人的视角,我也没有资格去苛责他不够勇敢或者处理的不恰当,” “微岚的自我厌弃除了性格上被动之外,更多来源于他的成长经历、生活环境,他身边的事物大多数时候都在给他负面反馈,而他又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向外发泄的出口,于是只能自己消化自己承受。” 徐均朔一直要求自己对饰演的每个角色都投入绝对的热忱和专注,他选择做音乐剧演员,本就是为了借不同的角色在短暂的生命中多活几次。但郑微岚是特殊的。他一次比一次更快地入戏,状态好到让已经相熟的刘岩都啧啧称奇。代价是郑微岚比所有其他角色都更难以与徐均朔本人分离,有时离开排练室、走出剧院,郑微岚还是不远不近地跟随他,同他一起等待城市的日出。 到后来,他也懒得花时间去切割郑微岚了,偶尔甚至想说行啦好兄弟别那么忧郁不如咱俩来喝一杯。 “我想他已经付出了很多的勇气,整个故事里大家也能看到微岚在不断前进,从鼓起勇气给海鸣先生写信,让夏光作为自己最热烈最锐利的一部分大放异彩,到最后决定结束夏光的存在,和海鸣先生告别,可能他有点怯懦,结局看起来也不尽人意,但是对于郑微岚这样一个人来说,他已经用上自己的全部力气。” 说完了。徐均朔点点头,放下话筒。他看到台下观众在鼓掌,然而世界仍然一片寂静。 含混的争辩,微弱的抗议。时至今日,徐均朔已经记不太清那个早上和郑棋元到底是怎么分的手,反正自己一定说了很多没用的废话就是了。 均朔,他依稀记得郑棋元最后摸摸他的脸颊,温柔又坚决地说,我不想你像我一样。 从郑棋元家打车到机场要五十分钟,从北京出发到上海,包括在首都机场候机、登机,在虹桥机场落地一共需要三个小时二十五分钟。徐均朔的逃离郑棋元大作战合计耗时265分钟,他在这265分钟里复盘那个早上和郑棋元的每一句对白,最终恍然大悟:人的的确确是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的,他讨厌郑微岚的懦弱踌躇,也自信自己比郑微岚勇敢,实际上是因为刀子不挨到自己身上总不感觉痛。 金海鸣同郑微岚一样,直至最后时刻才下定决心捅破关于夏光真面目的那层窗户纸,而郑棋元一边允许徐均朔攻城略地,一边轻轻柔柔三两句话又叫他仓皇溃逃。可见郑老师才是真正的枭雄,爱的时候可以像涨潮般轰轰烈烈,放手的时候也可以像退潮一样沉静决绝,只剩下丢了壳的寄居蟹被卷上岸,惨遭烈日曝晒。 (三) 第一次见到徐均朔出现在许岱的朋友圈点赞区时,坚毅刚强如郑棋元也不禁产生了逃离地球的想法,尤其是自己和徐均朔的点赞还正好挨在一起。 虽然这段时间两个人确实都在北京,虽然音乐剧圈确实很小,虽然——夭寿的,他编不下去了,徐均朔怎么还在评论区和许岱互动上了,这不省油的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郑棋元一连几天的梦都是被各种大大小小的熊猫(有时候是徐均朔本人骑在熊猫身上)追着跑,翻山越岭,上天下海,可谓是每天解锁一个新场景,每天开启一个新惊喜。 他把这事讲给赵礼听,对方直接笑倒在郑棋元家的地毯上,红酒液险而又险地没洒出去。 赵礼抽了张纸巾拭去笑出的泪水,“诶唷我服了,被熊猫追哈哈哈哈哈,你这桃花债真是永远丰富多彩。” 郑棋元刚想开口回击,鼻子一痒,不妙的预感袭来,他赶紧偏头掩嘴,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感冒就跟徐均朔一样难缠。他接过赵礼递来的纸巾,郁闷地想。你以为消停,实际上过个两天一不小心,它就悄无声息地又杀了回来。 “得,这病骨支离的,”赵礼给他杯子里续上热水,又拿起自己的酒杯碰一碰,“后天,不对,大后天俏俏她们还想约你下馆子来着,我看也免了。” 郑棋元吸吸鼻子,“那天我也没空,小许喊我去参加他的生日会,人家本命年,不去不行。” 赵礼刚想调侃他一句大忙人,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此对话似乎诡异地有种去年今日似曾相识之感,她抓过手机,猛一看日历。 大后天是12月12日。 某种植物学名脱口而出。赵礼抖抖索索地拿手指着他,“你,等会,我记得徐均朔的生日不就在……。” “是巧合。”郑棋元迅速回答。 “你说得对。”赵礼义正辞严。 郑棋元踢她一脚,赵礼曲腿躲开。 “理解理解,人人都爱年下文艺帅哥。” “这都什么跟什么,徐均朔,他文艺个头啊,”三句不离徐均朔,郑棋元是真的心累,一句话要叹上五六口气,“小许是小许,均朔是均朔,这点我还是分得清的。” “行了下个话题,我还没买礼物呢,”郑棋元挥挥手,单手捧杯猛喝一大口,这东北大爷愣是把热水喝出了白酒的气势,“也不知道该买点什么,生日是很重要的啊……” 什刹海有家酒吧,老板每个礼拜会随机挑一天下午搬出胶片放映机,挑一盘老电影自顾自地开始看。放映前没有任何通知,场地也不大,能不能看上全凭缘分。 郑棋元那天下午心血来潮,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场《甜蜜蜜》已经放到了李翘和黎小军第一次分手。李翘问黎小军,万一小婷也遇上了一个蓝颜知己,他要如何自处,黎小军答不上来,香港街头人来人往,他们像两块被浪潮拍打的顽石,最后是李翘先迈步向前。 场地的座位摆得随性,郑棋元找了张塑料椅子坐下接着看,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瘦高青年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在放映机稀里哗啦的滚轴声里互相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甜蜜蜜》上映那年郑棋元16岁,喜欢这首歌,更喜欢邓丽君,于是暗下决心怎样都要看一场。没想到钱是攒够了,附近相识的盗版光碟店老板却因为家中丧事迟迟没去进货。那老板拍胸脯打包票,说家里事情一办完就立刻动身去进货,搞得郑棋元反而不好意思说去别家再看看。就这么拖了一个多月,才终于租到碟片。然而真真是好事多磨。忘记是受潮了还是怎么的,那张碟放出来的画面里人和景看起来都模模糊糊的,郑棋元看完半天没缓过来头晕。 等还了碟片,又过了几天,回味慢慢涌上来,到最后留在记忆里不是张曼玉认领尸体的那一场哭戏,而是李翘和黎小军在码头约定好,自己去和落魄了的豹哥坦白,要黎小军等她回来,黎小军撑着伞站在岸上目送李翘离开,心中明白他又被放弃了——重情重义的李翘会选择和有恩于她的豹哥去纽约重新开始。 当时的郑棋元看不太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发现,原来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和对方在一起。 这部电影他高中的时候看过一遍,和徐均朔在一起之后又看过一遍,那一次看的心情又不一样。两个人少有光明正大出门轧马路的机会,就窝在郑棋元家客厅约会。茶几摆上小食,地上丢几个软垫,关了灯,坐在沙发前手牵着手看张曼玉和黎明剪不断理还乱。 邓丽君歌声第一遍响起时,张曼玉正坐在黎明自行车后座,两人一起路过香港的人间烟火,郑棋元凑过去,在徐均朔耳边小声地跟着唱,唱完笑嘻嘻地问他:怎么样,哥唱得是不是很好听。 影片结束之后,老板在吧台上放了柠檬水和奶糖,还没走的观众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散地聊天,或者帮忙收拾场地,郑棋元上午刚刚送走徐均朔,手机和他本人都难得清静,也不想回空空荡荡的公寓,就在高脚凳前坐了下来,剥了一颗糖,慢慢地喝柠檬水。 一转头,那个青年也在他旁边坐下来,说好巧。郑棋元从这第二次巧合里琢磨出点味道,不过也没去深究。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搭上话,从李翘黎小军聊到黎明张曼玉,聊上个世纪的中国和无根的一代。最后互相介绍自己,一个说我是个音乐剧演员,另一个说好巧,我以前也上过台。 这个青年就是许岱,两个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就这么算是认识了。 然后是某天许岱约他出来吃饭,饭桌上许岱拿手机屏幕当白板,眉飞色舞地给他讲自己创作过的,或者正在创作的一些剧本,郑棋元被这股热忱所感染,就投桃报李,讲讲自己演过的戏,间或穿插一两个舞台乌龙活跃气氛。一顿饭下来,两个人仍然聊得投契,就商定好有空再聚。 许岱比他年轻,但相差岁数不大,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他们心照不宣地推进关系,该牵手就牵手,该接吻也可以接吻。郑棋元找回了熟悉的步调,一招一式都接得游刃有余。 他想这才是他这种人寻求亲密关系的正确打开方式,没有该死的封闭式录制创造吊桥效应或者什么其他心理学现象,也没有小年轻的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别说徐均朔,郑棋元自己也无法给对方一个承诺。那种看起来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活力说到底是一种假象,他的脾气他的思维他的生活方式早八百年前就风吹日晒地定了型。 强人所难,非君子也。和赵礼在家里喝完酒的第二天,郑棋元走在北京的寒风里哈出道道白气。给许岱的礼物已经拜托店员包装好寄到家里,他却仍然从这家商场转到那家商场,漫无目的地一层层地逛下来。 冬天真冷啊。北方的冬天冷,南方的冬天也冷。他在南方经历过几个冬天,那种阴湿的体感让他疑心自己要提前得风湿。想着想着,那种潮湿的感觉仿佛又爬回了身上,郑棋元打了个寒颤,加快了脚步。 天暗的早,待他回了家再从楼下健身房出来时,家家户户都已经亮了灯。他一个人住,不点外卖的时候就吃的相当简单。郑棋元下了面条,吃完饭草草清洗碗筷,打两盘游戏,和助理确认接下来一周的行程,收拾行李的时候顺便打扫一遍卫生,看完一部电影后洗漱,上床前又翻了会书,觉得差不多到点了就吃褪黑素开播客躺下准备入眠。 一个小时后,听完播客的郑棋元还是没睡着。八成是褪黑素又失效了,郑棋元习以为常地翻身下床,坐在窗户前开始发呆。 独居的利弊往往在夜深人静时体现的淋漓尽致。好处是干什么都没人管,坏处是干什么都没人陪。 郑棋元扯了个枕头抱进怀里,曲起腿,下半张脸埋在枕头和膝盖之间。他是真的字面意义上地在发呆,什么都没想,只觉得脑子就和此刻的北京城一样,一半按下休止符,另一半还在喧嚣不息。因此手机在床头柜上开始嗡嗡振动时,郑棋元起先无意识地把它归入到了环境白噪音行列中。 手机振动停了一会儿,接着又疯狂地抖动。他眨眨眼,有些恍惚地从放空状态中回归。 谁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 郑棋元还是抱着枕头,像螃蟹一样慢腾腾地横挪过去,握上手机的那一刻,他的余光瞟到了床头的荧光闹钟。 23:58。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他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朔朔头”。 太亲昵了,亲昵到扎眼。郑棋元有点后悔,当时应该和微信备注一起改回去的,都怪徐均朔后来一直没打过电话,才让这个称呼留在通讯录里成了漏网之鱼。 23:59。第三个电话,郑棋元手里不是手机,是催命符,是定时炸弹。哒哒哒,哒哒哒,在最深的深夜里,他的耳边仿佛出现了秒针一格一格向前拨动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它说时光不再来。 时光不再来,不仅是他和徐均朔的往日再难复现,徐均朔的一岁青春也不会再来。 24:00。 “喂。”郑棋元说,他的嗓子因为感冒,以及一整天都没怎么发声而有点沙哑。 对面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郑棋元心想粉丝还总喜欢把他比成猫把徐均朔比成狗,一看就是压根没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大爷,谁最爱一天到晚和他挠心挠肺;又觉得不对,徐均朔的狗脾气一上来谁都拗不过来,所以他还是狗。 郑棋元的手心微微沁出汗,他漫无边际地神游一大通,又是猫又是狗的徐均朔还是同他这么僵持着,大有你不开口我就沉默一辈子的气势。 算了,接都接了,总不能真叫他憋死。 这个调调郑棋元太熟了,从前两个人要是因为什么事掰扯起来,吵到半途中一定是郑棋元这边已经把事儿捋顺了和解了,徐均朔却悄无声息地跟自己拧上了。拧巴归拧巴,他表面上还要梗着脖子粉饰太平,生怕郑棋元过来嘲笑他幼稚。听之任之是不可能的,郑棋元要是真这么干,那问题才是严重大发了。到最后为了维护家宅安宁,他只好不动声色地凑过去给炸毛熊猫递台阶。 恍如隔世。 “生日快乐,”他清了清嗓子,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祝你生日快乐,均朔。” 把我所有的祝愿都放在这句话里,真心地、虔诚地,祝你快乐。 万籁俱寂。在电话挂断之前,郑棋元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压抑到极致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