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

    周桑三岁那年，父母感情破裂。

    起因是一场仙人跳。

    父亲靠开货车营生，常年奔波，腰椎不太好。

    某天心血来潮，想缓解下疲乏，在周边逛了逛，看中一家新开的按摩店。

    店里的男人热情邀请他，父亲便笑着跨进了门，然而这一进去，出来便折了5w。

    替他按肩的女人，手艺好，也很会保养。

    三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没一丝皱纹，称得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姣好的脸蛋、火辣的身材，无不牵动着他的视线。

    他被勾得躁热，目光不自觉往下移。

    工作服略小一号，紧致的白衬衣，在腰侧收窄，臀部包裹得凸起，像两颗并蒂的花苞。

    她弯腰时，胸前绷开两颗纽扣，露出白嫩浑圆的乳团，撩拨得人心痒难耐。

    一手交钱，一手验货。

    本质上，交易而已。

    父亲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出门时，男人将他堵在房内，甩了一地相片。

    有穿了衣服的、没穿衣服的、有正经的、也有放浪的。

    大概母亲也没料到，看着忠厚的枕边人，居然是个老瓢虫。

    那天晚上，他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母亲指责他：“你居然背着我，在外面跟人滥交。”

    父亲梗着脖子狡辩：“我就是一时糊涂，着了他们的道。”

    他们吵了很久，争论了几个小时。

    先是母亲鄙夷他穷，做人没志气，后来父亲嫌弃她没情趣，在床上像一条死板的鱼。

    两人越说越失了理智，什么腌臜的话都说得出口。

    周颂倚着门框，冷漠地瞧他们。

    你看，再亲密的人，一旦反目，曾经的温存，也化作刺向彼此的尖刀。

    刀刀见血，直插心窝。

    最终，母亲泪眼婆娑，失望地质问：“除了上床，我到底还有哪里不好，你要这般羞辱我？”

    她是个传统的人，结婚、生子、然后相伴一生。

    她的生活，如古井无波，没有浪漫，也不懂得调情。

    就像是设定好程序，再依照流程走一遍。

    父亲嘴唇阖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出轨的事实，被戳破后赤红的脸，直接宣判了这段婚姻的死刑。

    父亲甩门离去，留下一个背影，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母亲跪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不知是为这段失败的婚姻难过，还是哭她早已逝去、无法挽回的青春。

    周颂没有宽慰她，径直迈步掠过，打开另一扇房门。

    房间很暗很小，本来是个杂物间，母亲收拾出来，堪堪放下一张小床，便成了周桑的卧室。

    周颂开了灯，床上却没人。

    他一僵。

    仿佛冷水浇筑，从头寒到脚。

    急忙冲过去，小小的一团，正缩在床角，浑身瑟瑟发抖。

    像只孱弱的幼鸟，无助，战栗着。

    她吓坏了。

    床和墙壁间，很窄的一条缝，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掉下去的。

    周颂伸出双臂，结实捞起她，分明看着还很瘦小，却像有千钧之力。

    她噙着泪，脸颊通红，朝他呜咽了声“哥哥”。

    周颂心猛地揪起，仿佛被人拽住，往上扯了一截。

    他小心翼翼抱起，揉着她的后脑勺，抚慰她。

    “粥粥不要怕，有哥哥在。”

    月光下，两个小人紧紧相拥，汲取彼此的温度。

    那年，周颂八岁。

    他第一次懂得，何为责任二字。

    ………

    父亲赌气出走，母亲没挽留，期间也没联系。

    直到一周后，警察上门。

    他们说，事发当晚，父亲喝了酒。

    他借着醉意撒泼，开车横冲直撞，撞坏栏杆后，从桥上翻了下去。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碾压成碎块，死状惨不忍睹。

    “节哀。”

    母亲扶着把手，攥得很紧，指节用力，泛着白。

    脸色也灰扑扑的，纸人一样的惨败，瞳孔呆板无神。

    于是，兄妹俩没了父亲，周母成了寡妇。

    家里失去顶梁柱，生活愈发拮据，母亲被迫开始工作。

    她做了十年家庭主妇，一朝重回职场，没有想象中那般容易。

    为了赚钱，母亲在纺织厂谋职，主动揽下晚班，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白天，她在家里煮饭、补觉，照顾女儿。

    晚上，周颂放了学，自己热饭菜吃，做完作业，再哄睡meimei。

    相较同龄人，周桑个头小，饭量也小。

    吃饭时，总是很乖巧，不吵闹，也不挑食。

    她喜欢喝粥，各式各样的粥，比如小米粥、白粥、青菜瘦rou粥…

    周颂就换着花样做，保证她喝不腻。

    周桑四岁，该去幼儿园了。

    她开蒙晚，没上过学前班，不知道读书意味着什么，以为是要抛弃她。

    于是，她站在校门口，哭闹不止，怎么也不肯进。

    周颂没辙，只好领回家。

    他和母亲商量了整宿，最终一致决定，不送周桑去幼儿园。

    周颂成绩好，从一年级开始，始终名列前茅。

    算数和拼音，他完全可以亲自教，还能省下大笔费用。

    家里没有电视，除开收音机，周颂会给周桑讲故事，当消遣解闷。

    他房间的柜子里，有整整三四排书，都是用路边捡的瓶子，跟收废品老板换的。

    周桑听不懂晦涩的文字，她喜欢看儿童书籍，浅显、带着精致的插图。

    周颂就省吃俭用，用攒下的生活费，买了几本动画书，庆祝周桑五岁生日。

    周桑收到礼物，果然开心极了。

    她趴在周颂床上，捧着小脸读，读得津津有味。

    她最喜欢《金刚葫芦娃》和《小人国》。

    有些片段看得云里雾里，她不懂，周颂就细致讲解，遇到不认识的字，周颂也会耐心教她。

    “哥哥，这个字怎么读呀？”

    周桑跳下床，赤着脚跑来。

    她不爱穿鞋，脚板冻得通红，周颂训过一次，她哭丧着脸说“知道了”，却依旧我行我素。

    周颂将她托起，抱到大腿上。

    “这个字叫爱。”

    “你跟我念一遍，a－i，ai。”

    周桑有模有样地学，“a－i，爱。”

    她扑闪着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

    “我学会了，那爱是什么意思呢？”

    周颂想了想，回答她：“爱，是理解，是期盼，使人克服孤独和分离感。”

    “我懂了，就像我和哥哥之间，是爱。”

    是爱吗？

    周颂问自己。

    心底有个角落，悄悄塌陷下去一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说：“嗯，哥哥，很爱粥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