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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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黄鸟声声里,是周武王的三个梦境。 交交黄鸟,止于棘。【1】 十岁之前,他几乎是哥哥带大的。 父亲平时忙于国政,特别是春种秋收的时候,常常不见人影;母亲要照顾更小的弟弟鲜和旦,两个还在襁褓中、不会说话只会哭闹的团子,已经很累了。 唯有哥哥是属于自己的,他想。 哥哥的怀抱、哥哥的衣角、哥哥的脸颊,都是被他独占的。 农忙时节,父亲和大臣们下田视察耕获,母亲和侍女们在宫室里缫丝织布,哥哥会换了短打,抱着他到南亩上给父亲送饭。【2】隔壁村的阿叔和大伯,见到哥哥就停下活儿,亲切地问候一声“大公子”,等注意着他这个小跟屁虫了,就逗他说“二公子也来啦”。有时候哥哥让他乖乖待在桑树荫下,挽了袖口裤管亲自去帮忙,他会偷偷跑去灌木里、草坡上捉斯螽、抓莎鸡、逮蟋蟀,【3】玩累了就拿衣袖一遮眼睛,躺树荫底下睡了。再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哥哥怀里,涎水流湿了一小摊哥哥的衣襟,就像被人知道尿床了似的。姬发脸红红地覷一眼哥哥,哥哥已经累得倚着树干睡着了,手臂却不忘环着他。 哥哥,姬发小小声说。哥哥睁开惺忪的睡眼,呼噜呼噜弟弟玩疯的炸毛脑袋,看到胸前的水渍,好脾气地笑笑,然后抱起姬发,在夕阳余晖里往家走去。 姬发喜欢牵哥哥的衣角。绕着哥哥转圈圈,像小狗。哥哥在书房里读书练字,他要趴过去看,抓住衣角要哥哥陪他玩。伯邑考无奈地把他抱在怀里,取几根麦秆,三下五除二编了一只草蜻蜓。姬发接过自己的新玩具,又高兴又难过。哥哥好像什么都会,礼乐射御书数,都比自己学得快练得好,还能下田干活,雕刻编织。他小鸭嘴不自觉地鼓起来,伯邑考看到了,就捧着稚子软乎乎的小脸蛋,哄着他。姬发耍赖一样地拱进哥哥的肩窝里,不管啦,哥哥永远最疼我。 他有一回到街市上去玩,天色黄昏时,看到一队车马敲锣打鼓地路过人群。新婿乘坐墨车,并有两辆随从的车子。从者皆身穿玄端,手执灯烛在车前照明。新妇的车子与新婿相同,并张有车帷。【4】 车队浩浩荡荡地远去,姬发努力伸长脖子张望,直到真正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好奇地询问随行的宫人,他们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热闹? 宫人告诉他,这是去女方家的迎亲队伍。两人行了昏礼,就是夫妻了。 姬发呆呆的,弄不明白什么是夫妻。宫人绞尽了脑汁,跟他解释说,夫妻就是两人互相喜欢,睡一张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永远在一起不分开,比如说……伯侯和夫人,宫人想了想,跟她小豆丁一样的二公子举例子。 那他和哥哥也可以行昏礼吗?姬发嘴里含着饴糖,想到父亲下了朝空闲时就来内宫看母亲,给她带田野上盛开的鲜花,环着她在庭院里散步说悄悄话。这和哥哥抱着他玩,给他削木剑、编竹马有什么区别呢? 当天晚上小狗就爬上床,呲溜一下钻入哥哥的被窝,挤进哥哥怀里闻沐浴后清新的香气。伯邑考抱住黏人的小家伙,胸口传来小狗闷闷的声音:“哥哥,我喜欢你……” 他闻言有点惊讶,轻轻拨出姬发埋在被窝里的脑袋。弟弟的双眸像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哥哥也喜欢小发呀。”伯邑考一直都是这么温柔。 姬发rou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啵唧”一口亲在哥哥的脸颊上。他心里想,小发喜欢哥哥,哥哥也喜欢小发,现在他们都睡在一张床上,小发有什么高兴难过的事都会和哥哥讲,所以哥哥和他是可以行昏礼的,他要变得比哥哥更厉害,将来反过来保护他。 八岁的他隐隐约约察觉出好像有一点点不一样的地方,不过小孩子的心思单纯,在他眼里这些事情就是可以画上等号的。 但是很快,那辆朝歌来的马车载着他,向未知的命运奔去。十年的孩童幻梦,被他一枝羽箭定格,西岐的麦田、慈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还有他的哥哥,都随着车轮滚滚,远缩成记忆。 等到秋夜露重,质子营帐外黄鸟声声急切,姬发仰面躺在通铺上的时候,白天里消失不见的情思像霜华一样包裹起他的心房。他把自己的魂灵一刀劈成两半,一半是朝歌二王子麾下的勇士姬发,另一半是西岐大公子疼爱的弟弟姬发。 两个魂灵互相纠缠、割裂,他已经分不清脑海中闪过的,是军营里倾洒的浓香烈酒,还是布条上蘸取的刺鼻疮药,是高声嚷嚷着做大英雄的理想,还是篪音悠悠里牵肠挂肚的梦乡。 姬发坐起身,伤处又镇痛起来。帘帐外的火光闪动,映射进了瞳孔。 他脸上滑落guntang的液体,没头没脑的,伸手抹了一把,有腥味,有咸味。火焰舔舐着炭木,发出爆裂的哀鸣。他看到一半的自己在战场上斩将搴旗,而另一半的自己被行伍里的人欺辱而奋起反抗。 倔强又坚韧的孩子,会拭血,也会咽泪。这时候,他会望着明月思念,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年复年兮,山曲渺远,河湄绵长。【5】关于朝歌的记忆多了,关于西岐的记忆就相对来说变少了。少年人嘴唇上方的髭冒出,然后被刮掉,身形就如同小白杨似地抽条,逐渐变得结实强壮。在修罗场上披坚执锐,为国家出生入死,他被苦训和实战磨出锋芒,不必像当年一样,要偷偷给哥哥的弓箭作手脚才能赢。 哥哥。 这个称呼在齿间欲出未出,轻柔的,缱绻的,像垂髫之时吃的饴糖。 我在朝歌一切都很好。 他翻身闭上眼睛。这样,即便黄鸟啼鸣,姬发也不再失眠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