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莫槐的眼睛是深而浓的,仿佛蕴着天河的水,笑时春星横流。这个人却生着一双安静的眸子,看人时也是淡淡的。可他们好看得一般相似,只是未笑,就已勾着人去想见他笑时的模样了。 拓跋兰的心好像被一泓温水给淹了。 她驱马上前,痴痴问他:“你迷路了吗?”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旁人。 三人皆语噎,纵是自茹茹归来,因郎君身份矜贵,也从未遇见这样大胆的女子。那郎君目光扫过她腰间金灿灿的束带,睫毛微动了一下,旋即温声道:“是。” 拓跋兰敛起笑容,肃道:“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罢扯转辔头,扬鞭疾驰而去。 七宝有一丝狐疑:“郎君,这女子可靠吗?” 段繁摇摇头:“不知道。” 络腮胡控马缓行两步,同他并辔,若有所思道:“她是拓跋部的公主?” 段繁“嗯”了一声。 络腮胡的黑眼睛在风里明明灭灭。 回到部中,四围山色都隐没了,冰凉的星光在暗蓝天幕里浮动。帐外久久伫立着一道修长的影子,拓跋兰走过去,讶然道:“阿娘?” 慕容氏朝她点点头。她手里牵着一只羊,像是在这里站了很久的样子,冻得颧骨微红,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也泛起了潮意。 拓跋兰问:“阿娘不进去吗?” 慕容氏回头看一眼毡帐,篝火明亮温暖,映柔了她的脸庞,她的声音也要柔和些许:“不了。”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牵着小羊羔退到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拓跋兰进了帐子。 拓跋斯正同几位大人议事。 老长史把手中木杖叩得梆梆响,气愤愤地。 “要了我们的马,又来索要我们的女人,这是什么道理!” 右司马悠然捋着胡子:“小丑备物罢了。”见拓跋兰来,纷纷闭了嘴。 拓跋兰走到拓跋斯身旁,附耳小声同他说了方才的事。拓跋斯放在羊皮图上的手指一动,皱起浓眉:“汉人?” 拓跋兰点点头:“他们穿的是汉人的衣裳,我看着长相也和我们不一样。” 老长史咕哝道:“汉人是很狡猾的。”瞥了一眼右司马。 拓跋斯对meimei的话没有丝毫怀疑,轻笑一声,随手点了几个族人,让他们与拓跋兰同行。汉人右司马也想去,被拓跋斯冷冷瞥了一眼,又沉默地坐了回去。 拓跋兰对他道:“大人也同行吧。” 右司马看向拓跋斯,见他没有发话,便知道是同意了,忙不迭拾起外衫,胡乱一披,跟上了拓跋兰。众人见状,也都起身离开了,帐子里一时空落落的。 人一走,慕容氏就进了帐子。 族人们牵了马,正要离去,便听可汗帐中传来争执声。拓跋斯似是说了些什么,引得慕容氏大怒,骂他狼心狗肺,最后一句话虽放低了声音,却仍是清清楚楚地被风带了过来:“你以为我只敢杀莫槐?” 再没了下文。众人迟疑片刻,陆续驱马离去——莫槐已经死去,鲜卑人没有这样厚鬼薄人的传统,只是都向生看罢了。可怜的先可汗,只愿石室里那些牛羊骨头能替他们赎清罪孽吧。老长史颤巍巍跟在后面,连连摇头:这女人,简直凶悍极了!拓跋兰纤细的身影缀在人群后,她几步一回头,见人都走远了,才忙将缰绳一提,紧紧跟上。 四人候在河岸边。 一群东胡蛮子自黄草坡上卷来,尘浪纷飞。四人心底大震,揽着丝缰的手又缠紧了一圈,只待形势有变,随时奔走。蛮子们顷刻间便到了近前,下马相见,原来只是几个寻常穿着的鲜卑人,腰束大带,头顶毡帽,还都老得让人很宽心。 唯一年少的是拓跋部的公主,蓝衫秀丽,乌发明亮。 段繁眼风一扫而过,落在一人身上。 右司马经受不住一个少年郎如此轻视的目光,走上前来,硬着头皮对他一揖:“小郎君,许久不见了。” 不等段繁开口,薛浧便嗤道:“原来是郗大人。”拓跋兰这才分了一个眼神给这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很快转回目光,定定地盯着段繁,段繁不动声色地移了步,只留一截绢光乌黑的发任她去瞧。 几个老迈的鲜卑人在边上唧唧哝哝地说悄悄话。 见右司马僵僵地笑,薛浧双眉一扬:“也许是晚辈叫错了,郗大人如今已经不姓郗了……听说你做了拓跋斯的走狗,他是不是又赐了你一个秃瑰的姓?” 段繁眉头一跳。络腮胡伸手扯过薛浧,替他开脱:“连月行役,这位公子心绪有些不好,诸位不要见怪。” 这个人说起话来,倒是很斯文的嘛。拓跋兰心想。 没有和他们计较,几个老鲜卑人上了马,让他们跟上来:“明天这里就要下雪了。” 拓跋兰见状,几步抢上前,问那素衣郎君:“你叫什么?” 段繁垂眼看她。她有一双在北地山水里久久浸过的眸子,泠泠如星,朗朗如石。 他对她微微一笑:“东莱段氏……” 还没有说出那个山木繁多的繁字,拓跋兰已冲他摊开手掌,示意他写下:“我的汉文不好,怕听过就忘记了。” 他那一笑,让拓跋兰的心头一热,眼眶都湿了。 段繁没有去触碰她柔软的掌心。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放到她掌中,道:“公主今日相救,无以为报,玉上刻的字即是我名。”叫七宝的少年瞪大眼睛,张了张嘴。 拓跋兰依旧没有放过摸他手的机会,硬拉着他,在他掌中写下了自己的“兰”字。又百般叮嘱他不要忘了自己,方才放他离去。 阴山之上,群青仍郁郁。 七宝高兴得到处张望:“真好看啊,像第一天来这里一样。” 三人听了此语,都心事重重。 地迥天长,来时便不易,已能想见归途是何等光景了。 见几人都不语,七宝又小声同段繁道:“郎君,那公主看上你了呢。” 段繁冷淡道:“闭嘴。”轻夹马腹,上了前。 拓跋兰没有跟上去,同余下的几人在河边饮马,只余春波似的眸光还久久留在他们离去的路上。风吹得她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老长史道:“小旦兰草,我们走吧。” 马蹄嗒嗒。天上飞下霜来,吹动成片枯黄,那颜色浑成如烟。右司马兴怀如涌,忍不住低低唱了起来: “吾欲上谒从高山。山头危险大难呀。遥望五嶽端,黄金为阙班璘呵。但见芝草叶落纷纷……” 唱到一半,抬头便见几双蛮人的眼睛迸射出奇异的光彩,好奇的目光如雨点般往他身上落,方才他被个少年郎羞辱,还让这目光里多了些许同情。右司马老脸一红,闭了嘴,低头拽起缰绳,骏马放开四蹄,朝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