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小麻雀

    

3.小麻雀



    我忘了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只记得在我因为想起某些事情而又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然后再回过神来时,她的身影就不见在了夜色深浓的雨里。

    空气中那种迷人的木质香味也已消散殆尽,留下我自己的那件外套静静地躺在台子上,以及唇边若有若无的余热、和那些杂乱的泥泞脚印证明对方真的出现过。

    我拿起那件衣服,已经被沾湿了一些,此时不再只有我自己的味道,还混合了一些别样的、更加浓郁的气息,让我有些失神。

    我们还会再见吗?

    可我除了她的名字,对她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连电话号码这种,只要躺在手机列表里就能给人慰藉的东西都没有。

    随着轮班的店员的到来,我的所有谬想都如同打在雨伞上,然后滑落到地面的雨水一样,流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后来的几天依然是阴雨连绵。

    如她所说的,是雨季来了。

    我讨厌下雨。

    南方的夏天雨势总是那么猛烈,却没有任何一次遏止了我内心的燥热,反倒还引出了另一些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深深烙印在我心底让我铭记的是,母亲就是在多年前的某一天,趁着这样的天气离我而去的。

    雨,那如藕丝般牵连着的一缕又一缕不断落下的雨,打在凹凸不平的粗糙路面上发出的是沉闷的声响,可在树梢上是却是清脆的,然后渗透进树的每一寸角落,将它的脏污全部清洗掉。

    可我为什么淋雨后无法被洗涤呢?是时间不够长吗?还是我太脏了,只用这些雨水远远不够。

    沉入海底呢?

    ——沉入洱海的海底。

    我母亲既然是在洱海和我父亲相遇的,那么,我要以最开始的方式结束,这样大约才能够抵消我一切的罪恶。

    我深知现在的我还没有这么做的勇气,但它俨然与我如影随形。我摆脱不了它。

    不得不说的是,如今,我其实又有点喜欢上下雨了。

    伴随着那双熟稔的黑色长筒靴的踢踏声,在我用手肘撑着脸凝视着店门外的事物思绪纷飞时响起,我知道,上一秒还在我脑海里的符椋,现在活脱脱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想,雨大概就是我和符椋之间无形的特殊枢纽,连接着我和她的每次相遇。

    南方的雨季很漫长,我们还有许多时间,不是吗?

    不要太急切了。

    “你真及时。”

    我看着她一边把借的伞放回店门口旁专门安置雨伞的地方的空隙上,然后掏出一张大额钞票递给我,我便按照往常的流程给她找零。

    她对我话里的揶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抱歉,这几天有点忙,我都没怎么出过门,所以来晚了。”

    我下意识地想问她“在忙什么能好几天不出门?”,注意到我们的关系可能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亲昵后,我张开嘴,未发一声又尴尬地闭上了。

    符椋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下,好像是看出了我的疑虑,接着回复道:“因为我在写书,然后前段时间有本书和出版社谈好准备出版了。最近约定好的截稿日期快到了,编辑催得紧,所以我紧急闭关了一下。”

    我愣了愣,“你是作家啊?”

    “大概我还担不上这个‘家’字。”

    “什么…意思?”

    在我这句话还没问完前,符椋骤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那木质香又出现了。

    “你很想知道?”

    符椋凑在我的耳畔压抑声音,潮热的吐息声弥漫在我的耳廓上。

    我的耳朵天生就很敏感,自然是承受不住她的这番攻势,于是不争气地发烫了。

    我急忙和她拉开了一些距离。

    可那股烫意已迅速攀升到了我的脸颊两侧。我毫不掩饰对她的嗔怪之意,“…能不能好好说话。”

    “耳朵这么敏感啊,小…麻雀?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放在很久以前,如果有人说我像只麻雀的话,那我反应过来后一定会很生气地骂回去。

    即使我确实像麻雀一样平庸又弱小,甚至还脱离了群体,孤独且没有目的性地随意飞翔着——

    我能这么想,你也能这么想;但你绝对不能亲口对我说出来,这是我的底线。

    可如今我已习惯了这样的讽刺,故作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实际对这个称呼心存的芥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

    “像你当初说的,你称呼我什么都可以。我对这个没有很介意,随便你吧。”

    我相信她也比我自己更早看出我对此烦闷的端倪。

    她迟疑着开口:“…林雀,我是没有恶意的。相信我,我对这个称号肯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理解…你能好好听我说说吗?”

    我没有说话,她便当我是默认了。

    我也承认我还是有那么一点想知道的,就像我发觉我仍然介意“小麻雀”的外号一样。

    “明明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却意外地拥有那么多令人羡慕的能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意外地会很开心。还那么乖巧,实在是容易惹人喜欢的类型。不是吗?”

    “啊,抱歉,好像不小心偏题了,”符椋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其实呢,我把你比作麻雀,并不是想说你很普通,也不是想说你的话多到让我认为聒噪,诸如此类贬低你的意味。”

    “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很可爱,让我想要很频繁地见到你。”

    “可我家那边,实在是很难见到什么宠物啊。我也没怎么养过,除了我见过你的那天后阳台上飞来了一只麻雀。”

    “也许是我太想你,我总觉得它好像你,你是不是特意变成麻雀来找我了呢。我就突发奇想般地喂了它一些食物,想不到这之后它就会经常光顾我家了。”

    “但它仍然很谨慎。我没有任何办法和它亲近些。直到现在,我也只能远远地观望它,否则就会将它吓跑。可我现在转念一想,如果是你的话,是不会对我这样的吧?”

    至此,我似乎对“小麻雀”这个外号包容了一些。

    但这仅限符椋。

    因为符椋给了我一个让我心满意足的回答,让我拒绝不了对她赦免。

    紧接着我意识到,她又在暗戳戳地对我调情了。

    虽然我真的很喜欢她,可她亲口把我的心思说出来,我就会觉得心情既温暖又奇怪。

    可能是我看多了书里互相喜欢着的主人公们心照不宣的拉拉扯扯,我就觉得,感情这种东西,只有一起经历很多后才有承认的勇气。

    可符椋的举动却告诉我,现实是截然不同的。

    是她的阅历比我多太多吗?所以俨然已经看透了这些虚假的东西。

    我习惯了她的谎言,分不清这番话的真挚程度。

    “jiejie,你真的很有浪漫主义的风格啊,”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为什么总能给乱七八糟的东西,下一些独特的定义呢?”

    她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心中充满爱的话,就好了啊。”

    怎样才是心中充满爱?或者心中充满怎样的爱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无法和她共情。

    我隐约猜出,符椋也许是天生的性情使然。

    是啊,从她衣服的绝佳质感和名牌包包都能看出她是个奢侈的人,自然是没经历过什么苦难的某位富豪家的千金小姐吧。

    像我这样在阴沟边缘兜兜转转长大的孩子,出现不能够理解她的一些思想的行为固然是正常的。

    这时候,我应该装作天真善良的孩子,然后欣然赞同她的话吗?

    是的。

    我想,我的内心是不想要我们之间这么快就出现隔阂的,哪怕只是一些细微的痕迹——

    可谁又知道,这是否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即使,我不清楚我们还有没有以后。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麻雀好像都很向往伟岸的树呢。你说你总再靠近我些,是不是把我当做你喜欢的树了?”

    我和符椋躲在了店里某处监控死角拥抱在一起。

    她比我高一些,我便顺势把头垂在了她的颈窝处,手紧紧地围在了她的腰上贪婪地蹭着她的味道,想要让属于她的木质香味在我身上留存地更久一点。

    她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头发弄得她很痒。

    这是必然的。毕竟我为了更方便打理一些,把头发剪短得止于了脖颈的斜方肌的连接处,甚至更上一些。

    我笑骂着让她忍着,又恢复了往日轻松的氛围。

    俨然暂时忘记了刚才我们是怎么在收银台擦枪走火地亲吻在了一起,结果又害怕被路人看见,所以逃到了这里避难。

    雨天真的很少有人来店里买东西,我想,基本没人会趁着这么大的雨势去便利店买东西吧。

    符椋很奇怪,不在天气放晴的时段过来,偏偏选在了雨天。

    这更加坚定了我认为雨天对我们存在特殊意义的想法。

    话又说回来,既然工作上的原因使她无法按时归还,那么已经迟到了,再迟一点又何妨呢?只有她会固执地觉得这是原则上的问题吧。

    雨季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路人来借伞,可现在大家都注意到了时令的变化,因此,就连来借伞的人都变得更鲜少了。

    所以,我短暂地违背一下值守也是可以的吧?

    我缓慢地想她刚才问我的问题。

    嗯,大概是吧。

    “你这么觉得的话,那我也不能否认不是吗?”我抬起头歪了歪,眼睛看着她快速地眨了下。

    符椋总爱说些玩笑话,如果我不能听出她话里的些许眉目,她恐怕才会真正地伤心,但不会有多少。

    而我巧妙地把问题重新抛给她,让她简单地难堪一下也无妨,不是吗?

    她忽然撩开了一些我的上衣,直到她能够把她的双手放在我的小腹上。

    她的手好像总是很冰冷,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本以为那天的温差只是恰好淋过雨才会那样,没想到是天生的。

    我下意识地动了动腰想甩掉,尽管我可能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温度,其实对我来说是很舒服的。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不仅没让她的手往下掉,反而更向上了一些,停在了接近我胸的位置。

    我皱着眉抬头犹疑地看向她,然后撞入了一双和往常同样夹杂着玩味的眼眸。

    可仔细看,还能发觉出一些别样的意味。

    “林雀…你…介意吗?”

    符椋的呼吸变得紊乱了。

    她上扬的尾音告诉我,她的某种因我而升起的激动与渴望,已经快冲破她的那层理智的屏障,向我一股脑倾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