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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通报的时候,她正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靠着桌子打盹儿。以顾临宗的身份,按说她应该出去迎一迎,但负荷过重的身体却不满地向她提出了抗议,一动就全身关节疼。她料想自己这会儿没什么好形象可言:一个多日不曾认真梳洗的女人,乱蓬的头发裹在厚重到看不出身形的军大衣里,脸颊凹陷,嘴唇发干起皮,活像营养不良的难民……不过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人很难分出精力去打理自己的外表,什么样的俊男美女都一样。秋露就保持着半张脸捂在衣领里的姿势,看着顾临宗,含笑道:“顾少帅,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她现在的样子实在不能说好,但顾临宗那里的滤镜太厚,一见她漂亮清澈的眼睛看过来,就激动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哑声道:“托您的福,我还好。”一低头,又急忙问候道:“您的身体还好?听说您在赵家店遭遇意外,我……我很担心。”秋露看着他,实在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顾临宗竟然到现在还喜欢她,还会在她面前露出无措的样子。即使再如何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说,这实在是一份难得的深情。顾临宗有些愣,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秋露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变得……友善了,随即又自嘲,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他太渴望这个人对他柔软一些了。秋露本是提起精神,打算和来人言语交锋一番,谁知顾临宗从头到尾不在状态,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无聊,干脆也不开口,只瞪着帐顶来回爬动的一只蜘蛛看。当那只蜘蛛快结好网时,顾临宗终于有了反应,起身告辞,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不久我就要成婚了,你会来喝一杯喜酒吗?”声音干涩至极。如果秋露不知道他对自己怀抱的感情,或许还听不出他声音中的异状,但因为她知道,所以她听得出他这短短一句话中蕴含的是何等小心翼翼,以及那一丝藏得极深的绝望。这样深沉热烈的感情让她觉得不适,好像自己辜负了什么一样。足足好有几分钟的时间她没有说出一个字,最后才笑道:“恭喜了,战事繁忙,重任在肩,只怕喜酒我是喝不到了,不过这是你的大事,我们姐妹一定有礼到。”顾临宗站了半天,才缓缓地笑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就这样吧,就这样也好,本来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朦胧绮梦……许多许多年后,顾临宗已经老得发落齿摇,他仍然能清楚地记起这一幕的每一个细节,清晰如同昨日重现。?今天是个故人重逢的日子。顾临宗一行走后,秋露凑合着盖着军大衣窝在行军床上睡了会儿,傍晚时爬起来,披着军大衣走出大帐,极目远眺,远处的山峰上白雪隐隐,一抹霞光轻柔得像被微风匀开,让人看一眼就觉心怀俱畅。昏黄的暮色中,几个剪影凑近了,是两个士兵押着一名女子过来,那女子身形纤瘦,头发蓬乱,衣裳也脏兮兮的,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士兵隔着几步远停下,尊敬地抬手行礼,道:“苏帅,这人说认识你。”秋露也抬手还礼,踱步过去,打量那低着头的女子,皱眉道:“你是?”那女子的头似是被什么压着似的抬不起来,秋露感觉眼前被不知什么闪了一下,定睛一看,就见她凌乱的头发滑落,露出颈间一点细白的皮肤。秋露心头顿起疑云,想着这人怕不是扶桑人派来的刺客吧?便叫着她道:“把头抬起来我看看。”女子仍是不抬头,秋露耐心渐失,却见眼前的女子瘦削的肩头微微耸动,抽泣声低低响起,竟是哭了。她一面哭,一面抬起脸,口中抽噎着道:“秋露,是我呀!”秋露在那张发黄的脸上仔细搜寻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熟悉的五官,惊道:“明珠!你、你怎么成了这样?”她太惊讶了,险些咬了舌头,这狼狈瘦弱的女子,竟然是她的旧友常明珠!听见苏帅果然认得这人,两个士兵忙不迭放开常明珠,却免不了对这个脏兮兮的女人投以异样的眼神。他们苏副帅,多么能干,多么气派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自落难以来,常明珠就对别人的眼光格外敏感。接收到两个士兵的异样目光,她羞愤地拢了拢衣裳,低下头,任凭头发遮住自己的脸。秋露半晌说不出话来,一阵小风吹过来,冷得人打个激灵,她挥挥手:“先洗个澡吧,收拾好了咱们再说话。”帐内点上了灯,警卫员把秋露的饭端过来,考虑到她这里多了一个人,还多打了一份。常明珠身上裹着一件新的军大衣,还在淌水的头发包在布巾里,顾不上说话,只埋头苦吃。军中的伙食也就那样,秋露并不饿,只动了几筷子,见她像是饿得狠了,把自己那份也推给她,自己就着热水拆了包压缩饼干吃了。常明珠家世显赫,自幼娇养,一贯讲究多,过去被同学们在背后取绰号,嘲笑为“豌豆公主”,大概是吃了太多苦头,也不穷讲究了,默默地把秋露让出来的那份饭拉到面前也吃了。吃完饭后,她才腾出空来和秋露诉说自己的经历。衣食饱暖之后,她又恢复了一点从前的骄矜,一边用布巾擦她那头长发,一边指使秋露:“有点儿撑了,泡杯茶来消食好吗?”秋露笑着摇了摇头,找出自己珍藏的茉莉花来冲了两杯,递给她一杯。常明珠还皱鼻子,嫌秋露用的是小茶包,不知搁了多久,也许都放坏了,说着说着消了声,捧着杯子凑到鼻子前,很是珍惜地闻了一闻,神色陶醉。“就是这个味儿,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喝到茉莉花茶。”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秋露听得好笑,又不觉心酸。直到听完了她的讲述,秋露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要说人的运气,那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有人天生运气好,不用多做什么就一生顺遂,有人就倒霉得要命,活像霉神附体。常明珠的运气就很不好。扶桑人打来的时候,她不幸和家人失散了,在乡下躲了不少时日,等局势平静之后出来,却发现家里人早去了南方,只有一个未婚夫可以依靠。她未婚夫已经投靠了扶桑人,对她倒还有几分情意,二话没说收留了她。常明珠在未婚夫那里住了一段时日,一日却偷听到那男人跟心腹说要抛弃她另娶,还打算把她献给一个粗鲁方扶桑军官。她吓得要死,寻了个机会逃出了未婚夫家。逃出去后的经历她没有细讲,但秋露可以想象,一个娇贵漂亮的独身女郎,要在这个世道里保全自身,要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险境。要不是常明珠一向聪明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