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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言

    山门坐北朝南,常青松柏错落,远处梅林点缀枯山,黄櫨寺墙伫立绵延,飞檐翘角。

    如今石刻山门下人头攒动,夫人照旧让众多仆从在山脚候着,仅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沿着青冈石山道拾级而上。

    阿厘抱着周克馑的斗篷,随在他身后,转过几个弯便能看到山尖大雄宝殿西北侧有一巍峨佛塔,塔四面,各有叁户六窗,顶上立有黄金宝瓶,宝瓶下承露金盘叁十重,周匝皆垂金铎。

    以前偶有几次来吴山都是在下面等着,这还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这佛塔的模样。

    人流擦肩接踵,阿厘看的忘我,一个不察就让下山的行人撞了一下,要不是周克馑及时伸手抓着,怕是要栽下去了。

    他皱起眉头便要喊住那人,阿厘急忙拉住他的手:“没事的!”

    “元日不可生气争执。”她摇了摇他的手臂。

    周克馑无奈,睨着她:“白痴,自己也不当心些。”说罢在斗篷底下握紧了她的手,余光看到母亲往这边回望,也不撒开。

    “可想好了要发什么愿?”周边人声熙攘,她的话只有他能听到。

    “愿望只同佛祖说才灵验。”他望着前面四位长辈的身影,不知在想什么。

    又问她:“云笙要许什么呢?”

    阿厘奇道:“都说了告诉旁人就不灵了,怎还问起我来?”

    他哈哈一笑:“说来听听,没准我就能帮你实现呢,香客千万,佛祖也不是每个都能记得的啊。”

    “那…我就说其中一个你能帮我实现的吧!”她避开他的视线,耳后浮起薄红:

    “愿小郎君,身体康健,前程锦绣,万事顺遂,福禄绵绵。”

    周克馑顿住,看着她脑瓜上的绒发,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满了。

    凤眼微弯道:“那得有个最要紧的方能实现。”

    阿厘疑惑,抬头对上他的眸子。

    梵音自远处传来,香客密密麻麻,午后日光大盛,他站在她的后一级台阶上,额头鼻梁被映亮,眼里藏着泓琥珀酒,西风自庙前吹来缭绕香烟,也卷起了他的发尾。

    周克馑牵着她的手:“你与我一同。”

    佛祖道场,已入山门,便是发愿。

    纵使后来命运难料,世事纷纷,多少时刻,皆似飞鸿踏雪,而此刻少年郎君的情真意切,却一直留存在她的记忆里。

    踏过八百阶,迈过高立的门槛,穿过天王殿,掠过两侧偏殿,终于到了山顶的大雄宝殿跟前。

    殿前九尺紫铜香炉,香灰积沉,炉烟袅袅升上碧空,化作千丝万缕,随着西风飘走。

    主人们敬完香,夫人示意云筝拿了香火钱捐入功德箱,就有僧人带着他们绕道进了大雄宝殿,免了殿前和众人排队。

    阿厘和云竹便趁着这个空挡跟一旁维持秩序的小僧借了叁只香,拜了叁拜。

    殿内,寂静肃穆,层层经幔前,佛像结跏趺坐,抬眼望去,目光难尽。

    蒲团上,秦玉环匍匐跪地,手心朝上,磕了叁个头,起身便见一旁的儿子动作竟比她还慢,格外虔诚。

    她捏着帕子,面上不显,心头有了计较。

    忠武伯夫人心里牵挂亡去的亲子,便问僧人有无方法能晓得逝者在地下过的如何。

    那僧人念了句佛号,道:“夫人今日合缘,释吉方丈正巧在法堂讲经,请之占相需少待片刻。”

    秦玉环拉住她的手:“那咱们便等等,嫂嫂今日有缘,以前过来进香,可都看不着释吉方丈呢。”

    又跟叁个男人说了这事,忠武伯对这向来不怎么信  ,便先去佛园中溜达了,侯爷只得一同陪着,周克馑想出去找阿厘,却被她拦住了。

    “你留下,一会也让方丈相相。”

    周克馑百般不愿,却不想在元日这天违背母亲的意思,便同她们随着僧人到法堂门口等着。

    门口种有许多的树,大多有合抱粗,栝树、柏树、松树,柽树,椿树、桑树、枳树种类繁多,现下除了前叁种都是光秃秃的,山上更冷,是以也没像官道旁的柳树那样冒芽包。

    许久,释吉方丈才从门中走出,他穿着一身与院墙同色的僧服,看不出具体年纪,慈眉善目,身材低矮,周克馑的角度能清楚瞧见他头上的六个戒疤。

    “阿弥陀佛。”释吉宣了声佛号,向二位女眷微微弯腰:“施主久等了。”

    忠武伯夫人忙到:“方丈肯见我们便是好的,信女有一独子亡于年前,您能不能帮我算算他现在如何了?受没受苦?可…投胎了?”

    释吉道:“前识灭己,后识生时,或生人中,或生天上,或殖傍生、饿鬼、地狱。命数如织,灭后如何前人未可知,可生时无间生起,彼同类心相续流转,分明领受所感异熟。”

    一旁的僧人见这几位大方的香客似懂非懂,特意解释给她们听:“方丈的意思是人死转生于天、人、鬼、畜、狱五道中,生前前念,灭己又生后念,中间没有停顿间歇,是以前念不可知后念,但今生后世之间,有因果相续,夫人若牵挂亲人,可积攒功德,福慧他的下一世。”

    忠武伯夫人闻言心中的期待落空,当即落下泪来。

    周克馑见状只觉得这秃驴真是可恶,说的似是而非,屁用没有,最后还不是让舅妈捐香火钱来“积善行德”,尽是诓人的。

    秦玉环忙着安慰嫂子,也忘了给周克馑相看的这茬事了。

    却是释吉主动同周克馑说话:“这位施主面有不忿,似是不信。”

    周克馑便也不客气,道:“这说辞便是万金油,怎么说都能答。我看,任谁学会了,剃了头发穿上你这身衣裳也能当个方丈忽悠忽悠人。”

    “施主慎言!”

    “馑儿!”

    僧人和秦玉环一齐呵斥出声,周克馑便闭嘴了。

    “我这小儿口无遮拦,请方丈赎罪。”秦玉环狠狠地掐了他一下,自己双手合十拜了拜赔罪。

    释吉全无介意,道:“缘法无常亦有常,老衲与令公子也算有了因果,便送公子一言。”

    “当风点烛空疏影,恍惚铺成镜里花,且惜此时。”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便回了法堂。

    秦玉环还欲跟进去寻解释,却被僧人揽了下来。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

    “小师父,你在帮我找找方丈,我们还欲再捐些香火!”

    “凡事不可勉强,施主请回吧。”

    周克馑皱起眉头:“母亲,命途自行,莫要信他胡诌!”

    秦玉环和忠武伯夫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只好随他去了。

    【注:文中佛塔描写参考杨衒之的《洛阳珈蓝记》;佛法相关参考陈兵教授的《生与死一一佛教轮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