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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一章:我要回家

    

第二七一章:我要回家



    時至仲春,深夜時氣亦和暖,原婉然卻如墮冰河,肌膚起粟。

    她極力扼抑手指顫抖,緩緩鬆開身上綁帶,矮下身讓嗷嗚由她背上跳落。

    “嗷嗚沒跟著我,”她向趙玦低聲下氣,“是我將牠綁來。”

    趙玦不置可否,朝通往園子的角門讓:“回去吧。”

    原婉然轉頭瞥向那道僅剩數步之遙,通往街上的角門,以及門上銅鎖,心中十分不甘,到底只能忍住眼淚回園。

    趙玦早作調度,當下從院裡到園子的角門沿途大開,原婉然花了許久工夫好容易出了園子走到外宅,沒花多久便要走完回程。

    事已至此,她肚裡盤算如何“陪罪”平息趙玦肝火,及至走到園子附近,遠遠見了園門,雙腿灌鉛似地定住腳——當真又要回到牢中牢,籠中籠了。

    趙玦等了她一會兒,方道:“走吧。”

    原婉然出聲答應,邁開腿腳卻一步挪不了三寸,委實不願往牢裡越走越深。

    趙忠在旁木著臉,心裡極不以為然。

    他家二爺徹夜未眠,又動了一番氣惱,在在傷身,正該回居處歇息,原婉然偏還拖拖拉拉。

    趙忠心煩不耐,握持火炬的手不覺動了動。

    嗷嗚依在原婉然裙畔,牠的智識不足以明白主人為何整宿揹著牠上天下地,但憑本能感知出四周氛圍詭異,主人心緒憂懼,回程便緊跟她身側。

    當趙忠手中火炬火苗搖擺,光影閃動格外分明。嗷嗚警惕留心,直覺趙忠對原婉然沒好氣,便朝他低狺,走到自家主人身前作勢護衛。

    原婉然不明所以,但見嗷嗚半大不小的身軀擋住自己,要將遠處的趙忠隔開,鼻頭發酸。

    趙玦不疾不徐道:“嗷嗚,安靜。”

    嗷嗚的低狺如遭剪子鉸斷,即刻沒了。

    原婉然睜大眼睛,嗷嗚順從趙玦但並無懼怕之情,也就是說,牠之所以靜下來全是單純服從趙玦命令?

    趙玦看穿她疑惑,道:“家中大狗全聽我號令,嗷嗚亦然。”

    大狗牙尖力大,足以殺人,他防患未然,讓別業裡所有大狗受調教,從小便識得並服從自己這個家主,杜絕安全隱憂。

    原婉然聞言噁心暈眩。

    她耗盡氣力出逃,不但自始至終深陷在趙玦佈下的天羅地網,竟連嗷嗚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一時立不穩,身形搖晃。

    趙玦不假思索上前欲待扶人,原婉然一見他靠近,慌忙後退。

    趙玦面色微變,隨即恢復常態停住腳,不著痕跡收回手。

    原婉然出逃失敗,所受打擊非輕,初時失意恍惚,如今漸漸回神,便想立時弄明白一樁事。

    “你如何知道我要逃?”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究竟哪裡教你起疑?”

    趙玦見她執意做個明白鬼,便道:“你不輕易談旁人私事,卻自行向池娘子祝願她回鄉,夫妻團聚。舉止反常,必有異動。”

    原婉然大吃一驚,胸口窒悶噁心更甚:“你連池娘子和我往來都在刺探?”

    “不錯,”趙玦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在你利用風箏挾帶字條之後。”

    原婉然面上本就不剩多少血色,這下蒼白如紙:“原來你知道……那麼風箏……”

    “已經全數找回。”

    原婉然料不到趙玦對她掌控嚴密至此,這已非對她兜頭撒下天羅地網,竟是活埋,將她困得密不透風,一根指頭都動不得。

    她看向趙玦,無法掩飾忌憚怨憤。

    趙玦亦早已滿腔怒氣,終究不願當著手下的面向原婉然發作,教她沒臉;再見她氣色越來越差,天大的火氣也不得不稍作退讓。

    他說:“你已經折騰一宿,先回流霞榭再說。”

    他心緒不悅,口吻不免冷硬,要說惡意其實沒有。

    只是原婉然想到趙玦往日拆散她們夫妻,又冷眼旁觀自己在園裡白白奔忙一夜,聽在耳裡便覺是獵人戲耍獵物一通之後,還要指揮奚落。

    “我不回去!”她喊道,回身便往園外跑。

    相離原婉然最近的親隨猱身上前要拉人,趙玦喝道:“不準碰她!”

    他辭色罕見嚴峻,那親隨忙不迭退開。

    園門外是條長巷,原婉然跑到巷子盡頭,發現那處的角門已經關上落鎖。

    “我要出去!”她下死勁掰扯銅鎖,自然掰不動,便拍打角門,繼而拳打,“放我出去!”

    她明白自己在做蠢事,縱使敲爛拳頭,喊破喉嚨,門不會開,更不會有人縱放自己。她的賣力反抗徒勞無功,反而可能更加激怒趙玦。

    當務之急該向趙玦求告服軟,哪怕虛情假意,屈膝獻媚都在所不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可是她受不住了。

    趙野瘋了,她必須回家。今夜是她僅剩的逃離機會,仍舊化為烏有,和從前幾次一樣,以為見到一線曙光,到頭來電光幻影。

    她連言談舉動都逃不過趙玦眼睛。

    想到此處,她的rou身明明在呼吸,卻窒塞得提不上氣。

    很久以前她聽趙野說過一種叫“貼加官”的刑罰,以濕透的桑皮紙一張張覆在犯人臉上,教人無法呼吸,窒息而亡。

    她正在受刑,她在趙家便是受刑,就要悶死了。

    如果繼續一聲不吭,屈從趙玦擺佈,真的要悶死了。

    她拍門呼喊,將種種焦灼灰心都撒在這道出不去的門上。

    一道力量攫住她的手,將人由門後拉開。

    原婉然回神一看,拉她的人是趙玦。

    “別做無用功。”趙玦說。

    原婉然恨恨瞪視這個阻撓她海闊天空的人,趙玦卻不看她。

    他牢牢抓住原婉然雙手端相,就著火光不曾發現皮rou傷,依然吩咐一旁親隨:“讓大夫去流霞榭候著。”

    他恐怕原婉然今晚受傷,提早讓家中傷科大夫徹夜侯命。

    “嗚……嗚……”嗷嗚在原婉然裙畔急得團團轉。

    牠聽出主人心緒激動,卻不明所以,無計可施。

    “嗷嗚別動。”趙玦下令,而後喚來親隨,“將狗帶走。”

    那親隨依令抱走嗷嗚,當嗷嗚醒過味自己教人從原婉然身旁遠遠帶開,已經受制於人跑不了,只能吠叫。

    “嗷嗚!”原婉然想奔過去奪回狗,卻教趙玦拉住,帶往流霞榭。

    “放開我!”原婉然試圖掙脫。

    她累了一晚,若是逃出趙家,精神振奮之餘不難激發力量,一鼓作氣趕路,可惜事與願違。為著功虧一簣,她灰心喪氣,體力跟著漸漸不濟,嗓子都有些啞了。

    趙玦聽出原婉然聲音不對,恰好經過廚房,便將她帶進裡頭。

    那廚房連帶柴房一排幾間房子,一間闢成茶房,專侯主子在周遭遊玩休憩,為其供應茶食,其餘房間管附近粗使下人飯食。到了夜裡,就成了下人上夜的地方。

    趙玦支開在房裡上夜的婆子,嚴令她不準對今晚之事多言。

    他在茶房挑了最潔淨的茶碗,倒茶遞給原婉然:“喝口水潤潤嗓子,有話回流霞榭再說。你生氣,就砸流霞榭出氣;砸不夠,換地方再砸。”

    原婉然不曾伸手接茶,今晚兩人原形畢露,以本心相見,趙玦應付裕如,優雅自若,更襯出自己滿盤皆輸,任人宰割的狼狽。

    她心緒灰涼,一時不管不顧,道:“我要回家。”

    鏗鏘一聲,趙玦重重放下茶碗,強抑的怒火騰地竄起。

    他剜視眼前女子,但見她滿面固執,端的油鹽不進,捂都捂不熱。

    然而下一瞬,那女子倔強的雙眸湧現水光,須臾水光碎裂,化作淚珠落下。

    明明只是兩行水液,只是他人的水液由他人眼裡滑落,劃過他人肌膚,趙玦卻錯覺那是把鋼刀,不偏不倚扎進自己胸膛亂攪,割裂五臟六腑。

    他一團盛氣又消減了:“這兒就是你家。”

    “不是!”原婉然對他的專橫反感極了。

    “就是,”趙玦堅持,“除了這兒,你不能再有別的家!”

    “哪兒是我的家該由我說了算,不歸你管。我說這兒不是我家就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會有……”她話到嘴邊慌忙將兩個丈夫的名字嚥回肚裡。

    不能在這風頭火勢的當兒向趙玦提起韓一和趙野,不能教他想起他們找起麻煩。

    其實何須她說出整話?趙玦已然會意。

    “又是韓一和趙野,又是那兩匹夫!”他抓住原婉然雙臂搖撼,“你為什麼總想著他們?你要惦記他們到何時?”

    原婉然前時求援,今夜又出逃,教他火氣一重積一重,積怒深重,不過苦苦壓抑。如今幾乎聽到她親口證實對丈夫念念不忘,妒意伴隨怒意迸發,變本加厲燎紅了他的雙眸。

    他盛怒之下,手勁過大,原婉然吃疼,只是咬緊牙關不肯求饒。

    因此趙玦不察,獰笑道:“你的家一定要有那兩匹夫才算家嗎?行,我取來他們腦袋,送你當球踢!”

    他目睹原婉然因為自己放話威脅而大驚失色,在那之前,她不聲不響,身子卻不由自主瑟縮。

    他立時警覺自己手重,弄疼她了。

    趙玦清醒了。

    世上只有一個小村姑,縱使經歷過千千萬萬年,來來去去千千萬萬人,都只會有這一個她,一旦沒了,就永遠沒了。

    他加諸於原婉然臂上,鐵箍一般的十指立刻鬆緩。

    原婉然也清醒了。

    趙玦揚言殺害韓一兄弟,他說這話再無往日沉穩,俊美絕倫的容顏出現前所未見的猙獰,比起虐殺西山劫匪那時,遠遠來得陰鷙暴戾。

    他要動真格,下殺手了!

    原婉然渾身發抖,顧不得臂上生疼,湊近趙玦拉住他衣衫。

    “你別害他們,求求你,都怪我不好,我錯了,不該逃跑,不該惹你生氣,這裡是我的家,我不走了,我沒有別的家,只有這個家,我這就回流霞榭。”

    她方才多倔強,現今便多卑微,眨眼間姿態判若兩人全是為了韓一和趙野。這般委屈求全適得其反,再度激怒趙玦。

    他抓住原婉然扯住他衣衫的手,咬牙道:“那兩匹夫究竟有什麼好,我哪裡比……”話到半途煞住了。

    他不肯自輕自賤,拿自己和兩個匹夫相提並論,更不能讓原婉然識破他不欲告人的秘密。

    向無意於你的人示愛,不過是枉然示弱;對與你水火不容的人示愛,更是自取其辱。

    他再淪落,再能放低身段,天潢貴胄與生俱來的驕傲終究不許他這麼做。

    原婉然早經木拉說破內情,在趙玦跟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情願裝糊塗,方才聽他言語間似要挑明這個秘密,她惶恐極了。

    一旦趙玦捅破這層窗戶紙,兩人會是何等光景,該如何收拾?

    她來不及遮掩,畏懼心緒已自浮上臉面。

    趙玦目光始終不離原婉然,因此乍一眼便懂了:她知覺了。

    她知覺了他的心思,神色如見蛇蠍,避之唯恐不及。

    果然如此……趙玦自嘲一笑,果然是自取其辱。

    他剎那心冷,不由分說將原婉然拉出茶房,推入最邊間的柴房。

    “你既看不上流霞榭,就待這兒,正好和你那破宅子相仿。”

    原婉然受了推搶踉蹌進房,待得立穩回身,房門已關上,還教人拿了什麼物事噹啷穿過門環,讓門後的她推不開。

    “取門鎖鎖住,”門外趙玦吩咐親隨,“不準下人接近此處。”

    原婉然撲向房門,喊道:“玦二爺!”

    彼時天色漸亮,但柴房窗小,光線幽暗,她看不清地面起伏,踩在上頭一個趔趄,啊了一聲,險些摔倒。

    趙玦轉身欲走,聽她驚呼,身形一滯。

    不多時門後傳來原婉然話聲:“求求你。”

    趙玦停下腳步,豎耳傾聽。

    “求求你,別動韓一和趙野!”原婉然央求。

    趙玦鐵青了臉,閉上雙眸深吸一口氣,隨後睜開眼,快步離去。

    原婉然在門後哀求,門外有人道:“原娘子,你求也無用,二爺已經走了。說不得,請你暫時委屈一下,等二爺消氣,自然放你出去。”

    那是趙玦的親隨之一,他邊說邊將門上鎖,完了事,告了罪也走了。

    門外人走光了,原婉然也實在累了,她環顧房裡,四面牆下木柴壘得小山一般高,其中一角擱了茅草堆,生火時節拿來引火用的。

    她將茅草堆當成墊子坐下,一邊靜靜淌淚一邊思索如何停息今日禍事。

    不知過了多久,屋裡鬧起吱吱叫聲。

    原婉然抬眼一瞧,幾隻老鼠從她前方掠過,爭先恐後要奪門而出,卻教鎖上的門阻了出路。

    那群老鼠開始橫衝直撞,原婉然正覺不祥,地面晃動了。

    起先微晃,很快震動加劇,柴堆上方木柴篤篤互撞。

    地動了!原婉然跳起來,衝向門後,喊道:“快來人,開門啊!”

    地動厲害,短短十步的路程她都走不穩,屋外也無人回應她的呼救。

    她拼命拉扯門扉,無奈不過枉費工夫。這同時,頭上窸窸窣窣作響,落下片片塵埃,她捂鼻咳嗽,抬頭看去,正好一片黑影當頭落下。

    她慌忙後退,說時遲,那時快,鏘的一片屋瓦砸了下來。

    這只是開端,柴房屋瓦開始三三兩兩落地,原婉然閃閃躲躲,避到了牆下柴堆前。

    她不錯眼地緊盯屋頂,躲避落瓦,忽然幾道天光由屋頂透了進來——屋頂由彼端起始,朝她這兒成片成片鬆動,即將坍塌。

    原婉然逃無可逃,只能緊靠柴堆蹲下,抱頭縮成一團。

    下一刻,屋瓦抑或木柴落了下來,砸在她身上,包括頭頂。

    她一陣疼痛昏眩,不支倒下。

    陷入全然的黑暗以前,原婉然腦海模模糊糊閃過一個念頭。

    相公,我想回家……

    另一頭,趙玦走在回到退思齋的路上,神態沉靜,不過胸膛起伏分明,步伐過於迅速,失去向日的閒適。

    他吩咐趙忠:“備車,我要去商號。”

    “二爺,你整宿未眠……”

    “事不等人。”

    “生意要緊,二爺也要保重身子。”

    “等事情了結,有的是閒工夫保重。”趙玦說著,緩下腳步。

    他自覺腳下不穩,好似身在行舟,頭暈目眩,疑心自己又將發病。

    身旁竹林給了他另一個答案。

    林間叢叢修竹搖顫,竹葉簌簌抖動。

    地動!趙玦恍然意識,脫口喊道:“小村姑!”轉身折返,朝來路疾奔。

    跑了幾步,他忽感虛弱,身上發軟脫力,緊接著眼前暗下,從此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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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下一章更新估計要延遲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