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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章:當年舊事

    

第二三七章:當年舊事



    趙玦道:“吳神仙的批語不吉,孩兒為此苦惱。”

    “江湖術士的話,無須放在心上。”

    趙玦垂眸,他怎能不放在心上?

    父王戰功彪炳令他驕傲,也令他心驚。戰功背後是一次次沙場搏殺,在那步步凶險的地界能全身而退,不能全憑運氣,也不敢一點都不仰仗運氣。

    他從小勤練武功,不只立意效法父王保衛大夏邊疆和百姓,也有近身保護父王的心思。

    還有母妃,嬌花弱柳的一個人,平日無事尚且怕她有個頭疼腦熱生病瘦損,又哪經得起命數摧折?

    他澀聲問道:“父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孩兒果真妨礙雙親呢?”

    他的父王笑了。

    趙玦來不及看清父王笑容,驀地天地灰暗,周遭景物又變了。

    月黑風高,雪片搓棉扯絮漫天飛舞,挾帶烟味撲向他頭臉。

    他在風雪中瞇起眼,發現自己立在一處大院院心,面朝正房。那正房堂屋房門洞開,門上暖簾落在地上,屋內部分光景遂映入眼簾。

    堂屋燈火通明,陳設雅麗,壁上掛有一幅山水畫,氣勢磅礡。趙玦認出那畫是他父王畫作,從而醒悟此處是他父母在京城襄王府的居院。

    此念乍起,院外異樣吸引他的目光。

    院外遠近四下皆有火光沖天,想來王府好幾處走水,風中烟味亦是因此而來。

    刀劍搏擊聲在四面八方此起彼落,夾雜男女老弱驚惶哭叫。

    趙玦猛地打個激靈,記起這一夜。

    皇叔義德帝安他父王通敵叛國罪名,下旨拿人抄家,他父王不肯束手就擒,率親衛負隅頑抗。深夜裡,錦衣衛攻進了王府。

    趙玦低首看向自己身上,他一身武裝,這夜持弓放箭射殺了數人,但也教流箭射中左腿。

    “救命!”一聲女子喊叫讓趙玦一凜回神。

    他循聲凝注正房,但見母妃現身於堂屋。

    向來精心修飾的她披頭散髮,衣衫皺亂,要由屋內往門口外跑,一個不小心摔倒在地。

    母妃尚未爬起,父王趕了上來,身披鎧甲,連同臉上皆沾染血污,手持一口青寒大刀。

    父王俯身扶起母妃,道:“阿蘿,你曾許諾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是時候了。今日我倆同上黃泉,來世再做夫妻。”

    “不,”母妃甩開父王大手,嘶聲道:“我不要死!”

    父王一愣,問道:“阿蘿,你不肯和我共生死?”

    母妃放軟聲調,道:“我自然千肯萬肯,只是王爺,咱們夫妻活著是一處活著,身後之事卻不可知,來生人海茫茫,如何篤定我倆真能相認完聚?不如我們設法面聖解釋冤情,你和今上到底是兄弟,沒準尚有一線生機。果然無可轉圜,王爺遭遇不測,我絕不獨活。”

    父王深深嘆氣:“趙昂那狗東西安我叛國大罪,已是鐵了心趕盡殺絕。”說話間,母妃往門口挪爬。

    父王踩定母妃裙角,教她又跌一跤,蹭脫了手上紅寶戒指。

    母妃正沒理會處,眼角餘光瞥向院心,好似溺水者見著浮木,立刻高聲喊道:“阿歡救我!”

    趙玦上前,道:“父王,放過母妃!”他才邁開腿腳,左腿傷處便扯出劇痛,只能艱難跛行。

    父王向他說道:“阿歡,大勢已去,我們一家與其淪為階下囚,受辱而死,不如自決。”

    父王又柔聲向母妃道:“阿蘿,別怕我們來生不能相認,我在你身上做個印記。”

    他持刀在母妃頸根輕輕一劃,留下一道血口子。

    母妃面如金紙,諕得流淚,身子則不敢稍動,生怕胡亂動彈反教刀刃劃得更深。

    趙玦見此形景,大雪天汗流浹膚,渾身卻是一團寒氣直冷到髮根。他行動不便,趕不及上前阻攔,沒奈何舉起大弓,搭箭拉絃。

    他大喊:“父王,放母妃走!”

    父王聽若未聞,道:“阿蘿,別怕,很快就完事。”說著,緩緩舉起大刀。

    趙玦喊道:“父王住手,我放箭了!”

    母妃扭頭望見父王舉刀,喊道:“王爺饒命!阿歡快救我!”

    父王只道:“你我來生相見。”他將大刀舉至高處,將要砍落。

    母妃淒厲喊道:“我不要死!”

    趙玦放聲大叫:“父王!”

    他鬆開弓絃,颼的一聲,羽箭破空而出,疾飛入房,正中他父王胸口。

    父王照舊抬手而立,五指卻鬆開了大刀,幾十來斤的刀子砸在碧磚地上,鏗鏘噹啷。

    母妃本來閉眼瑟縮成一團,聽得大刀掉落地上,納罕睜開眼。她望向地上大刀,接著望向父王,目光似乎定在他胸口中箭處,不一會兒緩緩轉頭回望。

    趙玦永不能忘記自己母妃當時模樣。

    母妃神色驚疑,一時不能確定丈夫胸中羽箭究係何人射出,她朝他方向投來目光,那目光往下落,落在他手中大弓,瞬間恍然大悟他行了何事,眼神駭異。

    好像她頭一回看清他本色,分辨出他原來是個怪物。

    隨即她手撐地面立起,不經意觸到脫落在地的紅寶戒指,略一停頓飛快將它拾起,起身奔向他。

    趙玦鬆開手裡大弓,任它摔落地面。

    他木立在院心,作夢一般目睹母妃朝自己跑來,她纖薄的小臉餘悸猶存,也透出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們母子彼此不曾說上一個字,母妃遠遠繞開他,從他身後院門飛奔逃走。

    而父王……

    堂屋內的父王跪坐地上,先時背脊挺直不屈,漸漸背部佝僂,腦袋低垂,曾經英氣煥發的人飛快委靡。

    趙玦踉蹌奔到他父王身前跪下,滿臉都是淚。

    他從小視父親如天,如今天將崩塌——他捅塌的。

    什麼刑剋父母……趙玦萬念俱灰,他何止刑剋父母,他親手弒殺了父王——用父王手把手教他的箭法!

    這原該是他保衛邊疆和父王的長技,誰知以它犯下人子最深重的罪孽。

    趙玦恨不得自己立時灰飛烟滅,最好從未出世,然而在他滿目淚光中,父王居然笑了。

    “阿歡……”父王氣若游絲,盡力將最後話語清晰道出:“對不住……”

    父王說完,用盡殘存氣力掏出隨身匕首,刺向他胸口……

    趙玦猛地張開眼,滿懷悲慟,心臟砰砰亂跳,可眼前沒了父王身影,唯見眼生的床頂鏤花承塵。

    他明白過來,襄王府早已覆滅許久,自己不過夢回當年舊事。現時他身在租來的宅院,因為晉見德妃心緒激盪,發病臥床。

    他嗅出身上發出幽香,想是自己昏睡時分,趙忠代為敷上止癢消疹的藥膏,可惜效驗不顯,身上依舊甚是癢痛。

    不過他還受得住。

    趙玦咬牙使勁坐起。

    趙忠一直守在床畔,見狀趕忙扶起主人。

    趙玦坐妥,見窗外天光明亮,自己腹中卻甚是飢餒,因問道:“何時了?”

    趙忠道:“剛至巳時①,主子從昨日昏睡至今。”

    趙玦道:“傳飯。”

    他肌骨劇癢,無法靜心休養,索性用飯充飢,以免餓傷腸胃,加重病勢。

    理是這個理,他對著滿桌精細飯菜實在興趣缺缺。

    他渾身不適,再美味的佳餚入口都味如嚼蠟,若不是為求續命,哪裡耐煩強嚥硬吞?

    趙忠見主子食不知味,靈機一動,打算死馬當活馬醫。

    “主子,若是這些菜色皆不中意,要不換個家常口味,試試原娘子的餃子?”

    趙玦記起原婉然包的冬筍香菇豬rou餃子,心裡也願意,轉念一想,餃子吃了就沒了。

    念頭乍起,他便自覺傻氣小氣,可驚可笑。奇珍異寶他見過用過多少,一盤餃子又有什麼好可惜的;放著不吃,難不成收在冰鑒裡珍藏密斂一輩子?

    “就下餃子。”他向趙忠道。

    不多時,热氣騰騰的餃子被端上趙玦面前。

    細瓷盤裡的餃子皮薄餡大,飽滿緊實。它們的包邊不似趙家廚子特意包出細巧花樣,就是家常包法,摺出幾個褶子了事,不過褶得勻稱,看上去便親切而秀氣。煮熟的餃子皮瑩白帶些透明,貼服在內餡上,透出餡料裡蔥粒的青綠以及香菇的暗褐,顏色悅目。

    趙玦挾起一只餃子,且不沾醬,先吃一口。

    那餃子尚未送到他嘴邊,熱氣已自挾著葷素食材不同香味鑽入鼻中。當他一口咬下,麪皮的麥香、豬rou餡的濃香、香菇的鮮香、大蔥的辛香,以及筍粒的清香在嘴中散開。不同的食材味道各分主次,或輕或重,匯合成鹹淡適中的香腴滋味,在口中精彩紛呈。

    那口感亦好,餃子皮柔中帶筋道,rou餡柔滑多汁,不鬆不緊,香菇軟韌,筍粒爽脆。

    趙玦吃出趣味,將餃子蘸醬食用,又是另一番好滋味。

    不期然他腦海浮現原婉然包餃子的光景。

    那日他前往大寧縣,準備翌日晉見德妃,臨行前思量再三,明知或許不妥,終究沒忍住,上流霞榭走了一遭。

    彼時原婉然帶著他送的小花狗嗷嗚下廚,而他悄不作聲立在廚房外,透過安著鐵條的窗戶旁觀。

    冬日天光暗淡,儘管仍是白晝時分,流霞榭的廚房磚牆上已燃起油燈。房樑上垂掛臘rou、火腿和辣椒,壁前架上擺放鍋碗瓢盆,大案擱滿瓜果菜蔬……滿屋物事都浸潤在溫暖的黃色火光裡。

    屋裡很靜,唯聞灶膛柴火劈啪燃燒,蒸籠受水霧噴湧而輕顫。

    那個被他喚做“村姑”的女子就在小桌前,包出一顆顆大胖水餃。她坐在椅上並不大動,但身上洋溢生氣,一如往昔溫暖柔軟。

    一會兒她包好餃子,走到灶前下餃子。

    至今她不得簪釵之類的尖銳首飾可用,因此將長髮挽在在頸後鬆鬆結了條辮子,走動轉身時候,那條肥肥的辮子在她背後搖曳生姿。

    天下任何一處任何時候都有食材豐饒的廚房,總有女子拖著大肥辮子在屋裡轉,只不知怎地,趙玦瞧著自己眼前這副光景,有股說不出的況味。

    偶爾原婉然對嗷嗚說話,他隔了一段路聽不見,想來話頭不離家常瑣事;又因為與之閒聊的是隻小狗,興許還言不及義,然而他就是覺得有意思……

    趙玦一邊思忖,一邊進食,不知不覺將一盤餃子吃個精光。

    趙忠道:“主子平日用飯都鮮少進得這般香。”在旁奉上熱茶。

    趙玦也自訝異,他吃過許多珍饈,都不如一盤尋常餃子令他食指大動。

    他接過茶要喝,茶湯熱氣拂上臉來,陡地品出異樣。

    他本該為劇癢所苦,癢到忽略其它觸感,方才卻覺出了水氣拂在肌膚上。這一留意,他更加吃驚,不知打何時起,自己身上刺癢緩和了。

    他放下茶盞解開中衣,身上紅疹居然淡去不少。

    趙忠不禁喜形於色,道:“每常主子發疹子,沒個四五日消不了,這回看來過一兩天即可大安。”說完,他忙去端藥。

    趙玦緩緩整衣,尋思這回他發作得比往日凶,不承想也好得快。

    自家身體自家知,他不可能恢復健康,迅速好轉。他養病的法子和往日相同,發病了,便服藥、昏睡、上藥、用飯……這些舉措在往日不曾發生調理奇效,自然今日也不能。

    趙玦靈光一閃,瞅向桌上本來盛了餃子的空瓷盤。

    自己之所以起疹子發病,皆因晉見德妃,急火攻心,但適才吃餃子想起原婉然,心靜了下來,豈難道因此……

    他啞然失笑,扶額喃喃道:“小村姑……”

    他服過藥,便吩咐趙忠讓下人備車。

    趙玦每回病體稍安,便返回商號料理公務,趙忠因勸道:“主子,身子要緊,各處店鋪皆有掌櫃理事,出不了大錯。”

    “不回商號,”趙玦道:“回別業。”

    趙忠不解主子何以反常,倒也樂見他好生休養,遂答應著去了。

    趙玦回到別業,先回居處退思齋更衣。銀燭上前服侍,他隨口問道:“園裡可太平?”

    銀燭答話稍慢,有些小心翼翼:“園子裡出了點事。”

    趙玦的心輕輕提了起來,別業諸人向來安分,唯有原婉然有意出逃,可能生事。

    他要問“原娘子可安好”,話到舌尖,改了腔調,淡淡問道:“流霞榭那兒出事?”

    銀燭道:“流霞榭無事,是歸去軒出事。”

    趙玦心下稍安,他思量歸去軒有池敏坐鎮,從無生過是非人禍,那麼只能出一種事。

    他問道:“池娘子又犯胃疾?”

    “池娘子無事,是原娘子。她路過歸去軒,兩邊下人起口角,混亂中她受傷了。”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①巳時:早上9~11點

    ②之前婉婉想念趙野,包餃子包了趙野喜歡的冬筍鮮蝦香菇豬rou餡,這章把蝦子剔除了

    當時我覺得這是趙野會喜歡的口味,忽略蔓草世界正值冬季

    那個季節捕得到河蝦,但比較費勁,婉婉在別業寄人籬下,不會要求難找的食材

    ③評論我晚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