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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江水(四)

    晏宁倾谈许久,回到家中已是傍晚。君不封没了贺寿的打算,母鹿也就留在了医馆,他只拿了一条鹿前腿回家,用来做这几日的口粮。

    解萦已经早早侯在家中,在不夜石做灯芯的夜灯下研读医书。

    此前给解萦看了木鸟,见解萦确有阅读需求,君不封也没再藏私,拿出了衣柜深处的不夜石。这不夜石也是同他一起来巴陵的,先前被装在一盏莲花灯里,灯芯部分塞得满满当当,少说有十块。晏宁告诉他,这不夜石在留芳谷虽然常见,出了留芳谷,就是只有皇家才能享受的供奉。战争年代,财不露富,他须当小心。

    君不封平时卖体力维生,也没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嗜好,他听了晏宁的嘱咐,将这石头一藏,也就彻底忘在了脑后,直到看到解萦吃力地在烛火下看书,他才隐约想起,自己是有几块夜明珠一样的稀罕物件的。

    巧合的是,解萦自己的包裹里也装了些不夜石,因为自打来了巴陵就没翻过包裹,一时半会儿,她也没想着要用不夜石照明。

    做夜灯前,君不封特意问了她喜欢的式样,解萦说只要是花灯形状,什么都好。君不封便照着自己那盏破旧的莲花灯,重新做了一盏给她。

    看解萦还在安安静静地读书,不时呷两口茶,君不封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回到柴房,他依然在回想晏宁同他说的话。

    与第一次谈论解萦的过往不同,这一回,晏宁基本将自己所知悉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君不封,包括解萦小小年纪同他在长安倒卖禁药一事,他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就像是亲自看着她长大,即便里面有着不少缺失,君不封也能拼凑出一个灵动少女的成长图谱。

    晏宁委婉地同他表示,现在的解萦,有心病。这心病是否源于战争,他不得而知,但在自己离开留芳谷时,解萦的日子虽不轻松,也算得上有说有笑,爽朗大方。

    “非要说的话,她那个大哥的死,对年少的她打击很大。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师父派我教她技艺,我们俩还没多熟呢,她就上赶着介绍她那个大哥,希望我和对方交朋友,平时聊天也是三句话不离对方,动不动就‘我家大哥’如何如何,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后面被她念得多了,这人叫啥我是完全没记住,光记得大哥了。但问题是,她大哥这事距今也有十多年了,十几年前的事,应该不会影响她到现在。但说起来,她那位大哥要是活着的话,可能也就是你这般年岁。”

    君不封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回溯两人的交际,她确实像是在通过自己,看一个他不曾获悉的过往。解萦所挂怀的那个人,是否是她的大哥,他无从知悉。但她的悲哀无疑都源自生活的点滴,他出于好意的照拂,时常惹得女孩泪如骤雨倾泻。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对望,一声问候,一次不经意地触碰,那悲哀的阴云就笼罩了她,而他在一旁看阴雨连绵,心急如焚,无计可施。

    回家之前,晏宁给君不封打气,说解萦待他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克己复礼,她并非对他无情,只是很多事情当局者迷,旁人隔岸观火,反而能看出一点端倪。

    但他想,就算解萦待他“并非无情”,目前的他赠与她的,也只是无尽的伤悲。

    长时间思索心事,君不封站在案板前,带回家的鹿腿分文未动。他拧着大腿让自己集中注意力,赶紧cao办晚餐,解萦却轻轻叩响了房门,在柴房外等他。

    两手在还算洁净的衣服上蹭了蹭,君不封从门口的木架上摸出些此前晾晒的果干,才打开门就不由分说塞到她掌心。

    “小丫头,是不是饿很久了?先吃点果干应应急,晚餐很快就好。”

    不知是何原因,解萦看起来有些不安,她低下头,随便抓了块果干塞进嘴里,果干酸得她龇牙咧嘴,她计从心来,毫不客气地抓了三块酸果干硬塞给君不封吃,两人一起捂着腮帮子倒抽气,目光不经意对视,又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君不封精挑细选,挑了几块绝对保甜的果干递给她,解萦将信将疑地吃了,果然很甜。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有些释然地冲他笑了笑。

    解萦一笑,君不封也跟着笑,那些让他不快的烦闷短暂销声匿迹,他想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单是冲着明媚的女孩傻乎乎地挠头。

    解萦正色道:“君大侠,我来到巴陵已经有段时日了,伤势虽没有完全好透,日常生活已经不碍事。我很感谢这段时间你对我的照顾。但我……不能再在巴陵打扰你和师兄了,我想过两天就启程离开这里。”

    许是因为救下她的那一天,女孩的羸弱就在君不封心里扎了根,她的情况虽然一天天的好起来,整个人还是病恹恹的弱不禁风。君不封总觉得她还需要继续调养,甚至有种错觉,他会长长久久地照顾她。这并非他自恋,反而更像一种两人都习以为常的生活。

    君不封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解萦会来和他道别。

    他的头脑乱糟糟的,之后解萦说了什么,他也听得不甚周全,只是怅然地应和着:“好。好。”

    这晚的鹿rou是怎么做的,君不封全然没有印象。他只是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鹿rou食之无味,他的筷子更是动得少得可怜。吃完饭,解萦主动帮他收拾碗筷,随后拖着伤腿回了卧房。君不封呆呆地看着解萦紧闭的房门,凭空打了个寒噤。

    她的突然道别,也许是与两人白日的对视有关。

    那样色彩斑斓的笑容,因为他而变得死寂破碎。

    虽然他有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决意,但她应该一早就有离开的打算,白日不经意的偶遇,终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柴房的蜡烛还在烧,烧得他心乱如麻。君不封无心cao持日常的活计,却瞥到了柴房门口的小药炉。解萦这两天才煎完新药,制好的药膏放在通风处阴干。阴风四起,夜里许是有雨,他替她收好药膏,又下意识看了看卧房,劝说自己为她想想需要准备的行李。

    君不封最近挣来的钱,除了满足两人的口腹之欲,基本被用来为解萦添置行头,筹备新衣。他为解萦置办的大氅,还需几日才能缝好,他至少要说服她多待些时日,起码……给他一个好好送她的机会。

    君不封揣着小药罐敲响房门,听得解萦的应答,他推开门,径自走到桌前,与解萦对坐。

    解萦还在看医书,感觉到男人行动有异,这时也放下了医书,狐疑地看他。

    君不封在门外打了半天腹稿,进了屋,腹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解萦面前端坐许久,一直没能组织出合适的语言,反而脸色涨红,越坐越尴尬。最后还是解萦替他解了围,她瘸拐着起身,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罐。

    他下意识想要去握她的手,手伸出去觉得不妥,便蜷着拳停在半空。类似这种想要同她亲近的尴尬总在两人的日常交际中出现,解萦啼笑皆非地看他,君不封心烦意乱,才有了点头绪的腹稿又在瞬息没了踪迹。

    解萦似乎天生爱看他局促,她枕着手,唇边勾着抹似是而非的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别有意味地打量他。

    君不封觉得这一刻的自己活像一头待宰的猪,但女孩目光中所透露的危险气息,又是他此前未曾体会的刺激。在这样的目光下长久坐着,他只觉口干舌燥。

    将快涨成煮熟西红柿的君不封来来回回逡巡了几圈,解萦的目光点向他腰间——君不封腰间始终别着一个破旧的小香囊。

    “你的香囊有凝神避毒的功效,但里面的药草放久了,已经有些失效,需要换一批新药草。我挑拣了一些药草在外晾晒,明天正午就可以塞入香囊。”

    君不封木讷地点点头,想说待会儿可能有雨,又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讲到了香囊。

    “香囊所需的凝神药方我已经提前备好,往后每隔两三年,赶在清明前后,君大侠直接去找师兄抓药即可。我听师兄说,君大侠此前曾受过严重的内伤,恰巧我在留芳谷时专精研制补药。我包裹里有数百枚当世罕见的珍贵药丸,这些东西于我无用,于你却大有裨益,我将它们都留给你,可以增强功力,就算以后真的国破家亡了……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还有,你脚踝上的旧伤,每隔两日便要按摩上药,你不能像以前那样,药膏用完了就忘在脑后。这药膏我带着你做了三次,日后就算我不在身边,你自己也能制作。至于你手上的旧伤,用这药膏也可以复健,但要注意按摩技法,我找师兄参谋了几种方式,还没有最后敲定下来用哪种,等定好后,我再教你……”

    君不封哑然失笑:“知道的是你要离开巴陵,不知道的还以为明天你要为我送行。”

    解萦脸一红,偏过身不看他。

    女孩絮絮的碎语里无一不是对他最深切的关怀,君不封心里很是感动,可想到两人既定的离别,他的笑挂在脸上,多少是黯然。

    “小姑娘,今晚……就让我来帮你上药吧。”

    清楚这已是两人此生相处的最后时限,解萦低下头,看着自己绣花鞋上的纹样。清寂的待霄花尚在摇晃。也许她此生能拥有的,也仅剩这一夜的温情。

    她闭上眼睛,酸涩地应道:“好。”

    君不封扶着她回到床上,小心翼翼剥掉了她的鞋袜,露出内里冰凉白皙的脚掌。

    与以往不同的是,君不封的呼吸很是急促,他抖着手替她上药,指尖却在触碰她的脚背。这种感觉有些陌生,有些痒。君不封平时为她上药,绝不会有多余的动作。今次不经意的触碰,倒有点像个毛手毛脚的登徒子,可悄悄瞥他的神情,男人苦着脸,似是在魂游太虚。解萦下意识想躲,男人却回过神来,像捧着一簇火苗一般,郑重其事地将她的双足拥入掌心,后面干脆微解开衣袍,用胸膛给她冰凉的双足取暖。

    “现在前线战事僵持,后方的安稳也只是表象,巴陵这边多少有我和晏宁、司徒三人坐镇,尚算平静,可出了这里,哪里不是流寇作祟,盗匪频出。如今留芳谷已是一片焦土,你离开了巴陵,又准备去哪儿呢?”

    “我……”解萦怅然,“我自有安排,君大侠不必费心。”

    他闷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解萦看他沉默的样子,心里愈发难过,她想抽回腿,男人却把着她不放,反而将她的双脚拥得更紧。

    “怎么始终就不见好呢。”他垂着头,声音很轻,“起初救下你那会儿,想的是要把你养得健健康康,气血充足。现在你要走了,脸色和来时一样,寒症比当时还要糟糕……这种感觉,就像是抽刀斩风雪,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是一场空。”

    解萦拍拍他的肩膀,黯然道:“是我自己的体质问题,君大侠不必为此介怀。”

    “怎么可能不去介怀呢?”他叹息般地呻吟道,“你被我伤,也被我救。决心背你回家的那一刻就注定我这辈子不会轻易放下你。丫头……你是一定要走吗?”

    他抬起头,无言地注视她。

    解萦眼前很快蒙上了一层雾,一时之间,竟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喜悦。

    “如果非要走的话……不如多再留几天。之前给你定做的大氅还没有做好,清明也有些新的时令菜可以品尝,我同医馆的大姐们学了好多做法,天南海北的菜系都有,还都没一一给你做。”君不封的语气很是可怜,聊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

    宽大的手掌盖住了她冰凉的脚背,他对她说:“别走,好吗?”

    曾几何时,解萦也曾楚楚可怜地坐在他床边,底线一退再退,百般哀求大哥不要弃她而去,现在的她有理解大哥那时的心境吗?她不知道。如今立场倒转,她心内悲哀之余,又觉出了好笑。

    从来心硬如铁的君不封居然也有哽咽着求她不要离去的一天。

    已经被烧成灰烬的暴虐悄声复燃,雀跃地在她的血液里东奔西突,她浑身颤抖,接力控制自己不要失去理智,不要被这悲哀的愤怒吞没。

    “丫头,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他怎么敢问出这句话?

    “所以。”她狠狠蹬开他,“不想让我走,你是什么意思?”

    解萦蹬他的两脚正好伤到了胸骨,踹得他很是疼。她身上有伤,力气却十足。君不封只觉眼前一花,女孩手里凭空多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正警觉地瞪着他。

    他冲她笑笑,小心地将她冰凉的双腿塞进被褥里,自己离开了床边。

    这就对了。

    君不封恍惚地想,没有什么一厢情愿的错觉,这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他们看似亲近,却始终无法真正地靠近彼此。而如今,他是暴露出本来面目的登徒子,而她无比憎恨他的冒犯。现在的发展很好,正因为有了此后无从消解的憎恨,他才能有勇气把自己的心迹说给她听。

    “小丫头,你要离开巴陵的缘由,应该是因为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