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很多时候,周白都觉得岑冬是不属于他的。 不,应该说岑冬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即使他们俩是男女朋友。 她像是盛开在无人区的玫瑰,摇曳挺立,危险迷人,却又钩人眼眸,摄人心魂。 岑冬是以全校第一名进的市三中。大大小小的各种比赛拿奖拿到手软。 父亲是本市知名企业家,母亲是小有名气的歌手。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镇,一家三口都是某种传奇人物般的存在。 周白还记得有一次本市的电视频道专门采访了岑冬一家人。几百平米的大别墅里,岑冬穿着一袭拖地白裙依偎在父母的身旁,面颊姣好,乖巧而温柔。 她有着所有人都羡慕的家世背景,也有着所有人都羡慕的成绩和面容,完美的像天边的一轮圆月。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所以周白从未想过有天放学,他骑着自行车路过那条逼仄小巷时,会遇见那个独自靠在墙壁上抽烟的岑冬。 她穿着白色的短袖校服,有一缕头发斜落下来遮去半张面容,指尖莹莹灯火,颤抖掉落。 肮脏街道,暗淡光影,却将一切都映射曝露,赤裸裸的,不留痕迹。 但岑冬没有一点慌乱,一点也没有。反而是他,在怔愣中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他急急忙忙地抬起头,岑冬盯着他,后来忽然笑了。 长街漫漫,尽头有人影绰绰。小贩在街口贩商,懒洋洋地叫卖声被青砖红瓦削弱几分,再传进来时寥寥无声。 周白抬头,岑冬的眼中映着笑,却没有几分温度。 “好像被你看到了。” 他张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心底却在那一刹那间生出某个邪恶念头。 岑冬是所有人都得不到的红玫瑰,而如今自己误闯禁地,勘破她隐藏着的秘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筹码? 这个想法让他下意识地忍不住浑身颤抖,满身灼热和某种跃跃欲试的快感直冲天灵盖。 周白看见岑冬吸了一口烟,走近自己,然后吐出一口清白烟雾,烟味呛鼻,他一不留神吸了一口,被呛到咳嗽起来。 心里生出的那股邪恶念头攫尽他肺里的所有空气,他咳得面红耳赤,弯着腰不敢再抬头看那人一眼。 羞耻和黑暗在身体里挣扎,最终还是被后者占了上风。 周白逼迫着自己抬起头,看向她,“岑冬,如果你答应做我女朋友,我会替你保密......”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周白在内心唾弃了自己无数遍。 他觉得自己此刻好像在接受某种审判,即使不耻却依旧偏要生出某种念想。 岑冬沉默地盯着他,只是眼里没了笑。 四周寂寥,头顶忽然传来粗嘎而嘶哑的鸣叫。两人循声抬头,暗淡的天色中忽然罩下一团阴影,落在墙头。 一只乌鸦在月光下抚顺漆黑的毛发。 再抬头时入目的是岑冬笑盈盈的脸,她倾身上前,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带着烟草味的吻落在他唇上。 “好啊。”这两个字吞没在两人细密的唇齿纠缠中。 夜色四合,头顶是一轮明月,像弯钩,针尖一样的细钩,能戳到人心里去。 后来周白才明白,阴晴圆缺是人生常态,况且月亮缺的时候总是多过圆润之时。 两人站在天台互相依偎,周白将岑冬没拿烟的右手牵住,十指紧扣,汗津津的湿润和灼热交缠。 他侧头去看岑冬,她咬着烟半眯着眼,风将烟雾吹散。 他忍不住轻轻的在她唇角啄了一下,鼻息喷在岑冬的脸颊上,惹得她发笑。 她问:“你到底是想抽烟,还是想吻我?” 周白伸手将她嘴里的烟拿掉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盯着她,眼神暗灭,忽然倾身锁住她的唇。 “都想。” 下课铃骤然响起,欢快轻愉,学生们踩着铃声往教室外跑。茫茫一片的天地间,忽然闯入无数身影,热闹嘈杂。 周白歪头凑在岑冬的耳旁,寻着她圆润的耳垂咬了一口,鼻尖气息急促不稳。 岑冬的头发垂在耳尖,扫的周白的脸发痒,他直起身子,这才注意到她换了一头短发。 “你什么时候把头发剪了?” 岑冬用手捋了捋发尾,问他:“好看吗?” 他笑,“都好看,但我习惯了看你长发。”他捏了捏岑冬的指尖,白嫩嫩的软糯,“明天我有篮球比赛,你要来看我吗?” 急促的上课铃将静谧隔断,cao场上无数身影踩着泥泞往教学楼奔去。天色暗沉一片,尽头似有风雨席卷而来,摇摇欲坠。 岑冬盯着他笑,半晌道:“好。” 市三中高二有晚自习,上到晚上八点。 校门口被来接学生的家长堵得水泄不通,电瓶车自行车乱七八糟地停在路口,杂乱不堪。 岑冬从校门口出来。天色暗沉,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掉下来,家长和学生们作鸟兽散,闯入各个街口。 岑冬从包里掏出那把黑色大伞撑开。雨没完没了的下着,头顶是霹雳啪里雨滴破碎的声音。 浅色运动鞋在脚下的巷道踩出一片又一片的水花。 此时的公交车基本被穿着校服的学生占据,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或是嬉戏打闹,不大不小的空间充斥着他们的笑声。 岑冬坐在后排,看着窗外景色飞逝。雨水顺着玻璃窗往下掉,将所有灯光景物模糊成一团光影,像莫奈的油画。 大街上灯火闪耀,高架桥上汽车奔流一去不返,尖锐气鸣穿梭在茫茫车海间。 岑冬从公交车上下来,十字路口有很多人在等待红灯。 人群中有熟悉的背影,蓝色衬衫依旧是湿润的。 那人没打伞,伫立在人群中,像伟岸天地间一盏孤立的灯。 交通灯由红变黄,倒计时落下,当数字变成一时,他迈步朝前而去。 微微弯曲的脊背,承载着头顶夜色的漆黑。路人擦着他的肩而过,岑冬跟在他身后,看他大步流星。 过了十字路口,再往前走是一条小巷。 巷口灯光昏暗,旁边的小杂货铺里亮着一盏发毛的小黄灯,门口伫立着一盏孤灯。 夏夜潮湿,店里有咿咿呀呀的戏曲传来,和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悲切共鸣。 那人走到店口,头顶的白炽灯泡照得他脖颈发亮。 破旧的小橱柜玻璃发黄,里面零零散散地摆着各种牌子的香烟。 店主是个四十岁的光头大叔,他穿着一身清凉的棉布白褂,敞开着,浑圆的肚皮袒露,手里的蒲扇一起一落。 零散的碎光照亮狭小的店面,店主靠在躺椅上,咿咿呀呀地跟着戏曲唱词:“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生离死别,空悲切.....” 戏目是《陆游和唐婉》,讲的是两人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故事。 店铺昏暗,那人喑哑着嗓音开口:“拿一包红塔山。” 店主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才从躺椅上起身,打开玻璃柜,拿烟的时候还瞅着电视不忘唱那最后两句。 “沈园偏多无情柳,看...满地落絮沾泥...总伤怀...怀......” 一曲终了,店主将红塔山扔在柜台上,忍不住和面前客人唠两句:“啧啧,这大诗人陆游还真是惨,不能和相爱之人在一起。”他说着砸吧两句,仿佛来了兴致一般,侧过头问:“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那人摇了摇头,扔下一张十块,站在柜台边拆烟。 “啧,这说明就算你是名人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敌不过生活变数,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那人垂下眼,将手中的烟盒拆开,抽出一支叼在嘴边,敲了敲柜台玻璃,歪头冲还沉迷戏剧的店主道:“借个火。” 或许是有人愿意听他讲话,店主捡了台上的一个打火机扔给他,心情愉悦,“送你了。” “谢谢。”他低头引燃,微小火光在暗夜里跳动。 岑冬看见他微红的双眼,在火光熄灭的那一刹那后,又隐于茫茫黑夜。 耳边是噼里啪啦的雨声,那人半倚着玻璃柜台,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喃喃开口:“生离死别...生离死别...空悲切啊......” 他猛吸一口烟,迈向巷子深处,脊背又一次被雨水湿了透彻。 岑冬盯着他踉跄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头顶是摇摇欲坠的月,将深暗的巷口照亮。 那晚岑冬到家已近十点,楼下静悄悄地,只有老严一个人站在堂中,见到她时有些惊讶。 “小姐,你没去理发店吗?” 岑冬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把这事儿给忘了。 她摇摇头道:“忘了。”末了又开口问:“我妈呢?” “夫人...还没回来。”老严看了她一眼,“老爷今晚去应酬了,应该也不会回来。” 岑冬将书包扔下,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挺好的,今晚就我一个人,乐得清静。” 那一夜的月色很亮,照亮了岑冬半张床。她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窗外是万家灯火,独她身处寂寥静默的夜色中。 岑冬盯着窗外发神,翻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解锁。 十秒后,同样也躺在床上的周白收到了岑冬的短信。 “明天下午篮球赛结束后我来你家。” 周白捏着手机回了一个好,那头再未有消息发来,最后他捏着手机笑着睡着了。 岑冬放下手机,侧身躺在床上. 窗外有隐隐风声传来,少女低沉的呻吟和啜泣隐于漆黑的夜幕下。 天光暗沉,黑夜寂静,所有的不安和不耻都湮没在汹涌的暗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