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求学之光(大儒的建议/出外求学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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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之后,一连多日韩安不再召见,只是每晚都会有人送些竹简到韩非居所,依然是朝中建制文书,他看过后,隔天就会收走。他晚上看这些卷册,白天就去听学。 红莲时常在他听学结束后来玩耍,在他单调而规律的生活中留下一抹亲情亮色,故此韩非格外珍惜这一点相处时光。起先红莲一早在他居所等,韩非回来难免有些迟,小公主有时就干脆去治学殿寻韩非。 红莲在宫里虽极受宠,外人面前该有的规矩礼仪却是落落大方,她不会强行阻止韩非与司教相谈,只会守在哥哥身边听着。尽管她年纪尚小听不太懂,但也不插嘴。不到十岁的小公主模样精致可爱,就算安静坐在旁边,也让方州不由夸她玲珑剔透。 同时,这两个多月,方州也转述了不少春秋三传,韩非发现不止有公羊和谷粱残本以外的讲解,连左氏传抄本的缺失也有补足,心下不禁向往桑海儒门藏书之全。 韩非还渐渐发现,方州对治国方略颇有自己见解,并非他初时所言的不问政事,七国间的风云变化,他也会关注,常常就在堂上应时而谈,与众人说些得失进退之道。但韩非若和方州谈起,对方都只巧妙避开。 生性执着的韩非,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每每寻到机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也不在讲堂上追问,散课之后总有些听学之人围着方州请教些学问,韩非就坐在一旁等着,直等到众人尽皆散去方才上前。次数多了便有人瞧出新奇,会调笑他以前和夫子在堂上言语冲撞,如今倒是乖觉许多。 过去韩非文辞犀利,和夫子屡次争执,可性格却又清淡内敛,旁人总觉他秀逸的相貌里也透着一股隐隐的傲气,多有疏离感。而新来的夫子生性随和亲善,和众人谈天说地从不拘泥守旧,反是颇为变通明达,倒和韩非投缘得很。韩非少了几分棱角,多了几分温良,有时还带上点浅浅的笑意,那眉眼如画染上灵动之态,和他接近攀谈之人就比过去更多,也敢和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只是方州就有些头疼了,自己在堂上所发之言,若是韩非感兴趣,会记得异常清晰,堂下只剩他们两人之时,提问总是切肤入骨的深刻,刨根问底的执着。 方州与韩非相谈多了,两人见解并非没有差异,但他们也不起口舌争执,各抒己见说到最后,大多止于韩非的若有所思。少年人提出的问题刁钻犀利,对方州的释义却也听得极是认真,有时甚至转天还惦记,特意把思虑后的想法写在竹简上拿给他看。 韩非的散论,比起方州初读之时,每篇愈发文义深沉,措辞行云流水的通透,滴水不露的严密。似乎有方州这个见解相异的师长,倒让韩非的角度更为豁达。方州看着那一卷卷写着精致小篆的竹简,心下不禁感慨,这份锐意进取之心着实异于常人。 不知不觉间,两人所谈越发无拘无束,上涉天文下及地理,海内四方谈古说今。方州赞韩非之睿思也惜他才华,韩非尊方州之言教也叹他博闻。这天相谈尽兴,韩非邀方州,既有经略之才,何不入仕为政。 “教之道贵在言传身教,以教养人,育之数代,方能形成根基。” “国之政重在桑土绸缪,举国一致,孤掌难鸣,此中关窍盘根错节,杂也。” “方某留意七国事,旨在为当今学子析之利弊,明辨古今,并无意涉政。” 方州一如之前,几番言语就笑而避过。 换做从前,韩非多半也不会再坚持,但今日讲学,方州谈及了商君和吴子强国之道,并不似从前夫子那般一概斥为背德寡义,韩非便有些想寻根问底之心。 他沉思片刻,恭敬说道:“司教育人孜孜不倦,若能学以致用岂非更务实?司教今日谈及吴子,昔年他也曾拜在曾子西门下,虽后来弃儒从兵,但在魏地又师从大儒子夏求学。可见学问亦非不能变通。” 方州听了只微笑:“商君、吴子以变法强国,立信明理,当为国之基石。但方某赞其法却不赞其人,自不会从其事。” “在讲堂上,方某希望听学者不要抱残守缺,方能求真务实……”他看向韩非:“但与公子私谈,方某正有一问:商君车裂于秦,吴子暴亡楚地,公子以为何故?” 以往两人私下交谈,多是韩非发问,方州回答,今日方州主动一问,韩非面上立时多了几分正色,他思量一番才作答。 “凡事不过利害二字。变法起于利也亡于利,上下之利若有相异,法利于国则可能有损于旧臣。”韩非边说边斟酌措辞。 “但说到底,晚生认为根结还在君王。商君和吴子以新法治世,不循古礼,多引旧臣怨憎,故此他们皆受制于君王,若君王有变,失去王权支撑,终不免身败。” 方州边听边抚须颔首。韩非所答并未局限于寡恩薄义的视界,而是直指利害核心,这番说辞他不意外,还颇为欣赏。 “公子既知受制于王权,也该知商君吴子之法推崇集权,岂非他们一心维护的王权最终也一手断送他们?”方州又问。 “商君死而秦继其法,盛于六国;吴子亡而楚废其法,逊于南地。可见法之本义强国兴邦,是王之利器,但缺相辅相成的权术谋势作为支撑。”韩非答得条理分明。 “成也王权败也王权。法执行于王权,却不应受制于王权。”少年人做出结论,一双桃花眼泛出明亮通透的光采。 方州仍是笑,迎上韩非的目光说:“公子以后人之视纵览全局,深有见解,但商君吴子百年前身在局中,却难看清。” “商君少怀柔,多有苛责秦臣,吴子重功利,母丧不回,杀妻求官,为了仕途枉顾亲伦之道,所以在鲁魏楚三国皆受猜疑。公子不觉他们自身亦有不周……” “奉法以强国富民,方为上解,但若因追逐一时名利而贪求速成,不能持之以致远,制之以全规,岂非失却法之本义?” 这是方州的第三问,韩非这次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垂下眼睑,方州看他用了心思,就又说几句:“何况公子也知王权之重,方某观王上并未有招新纳士之意,朝上政务皆以稳固旧臣为先,又何须外人介足,徒惹猜忌。此言难为他人道知,唯请公子明白。” 这番说辞,已是直言恳切,韩非如何不知话外深意,他原本跪坐,这时正起上身:“司教所言不虚,是晚生唐突了。” 他顿了顿又说:“修身之道自不敢忘。然论语也云:磨而不磷,涅而不缁。道法求索之志,晚生始终不渝,也请司教明白。” 韩非长揖施礼,方州跟着端正回礼。 “遗世独立能善己自省,涉世从众多人云亦云。但公子若道心澄明执意入世,方某劝公子仍要再思先前所说……” 他仍如初见那般语重心长。 “入世艰险,更需善刀而藏。公子之志方某明白,更有王室宗族身份可为助益,你应试着经营自己。”他缓缓说道。 韩非的表情,在这瞬间染上一层似有若无的落寞,他知道这是方州一片好意,但眼前却晃过往事残影,那皆是压抑的痛苦与呻吟,艰难的逢迎与堕落,他的父亲手握yin具邪物,他的身体被刻下伤痕,沦陷于迷乱情欲,清醒后只有虚妄迷茫,他无人可言。外人看来他是公子,与王室利益相合,参政只是早晚,但他与父亲之间的隐情又如何能表。 方州端详着对坐之人,他似乎听得进自己的话,却意兴低迷。方州从第一次见韩非,就好奇对方这点幽深疏离的气质,他比自己游历诸国见到的同龄王室贵族,更为深沉稳重的隐忍,他的文章却飞扬跳脱的锋锐。他谈天说地时意气昂然,引经据典时针锋相对,涉及他自己又透出难以察觉的黯然。 “公子既有善学之志,还关注国事,何不尝试出外游学?”方州出言相劝,他虽不了解往事,但从之前夫子愤然的态度,也能大体猜测,这位公子在韩宫不太合群,他的说法亦少有人看重。但方州知那些见解独具一格,若师从名家予以打磨,自不可限量。 韩非闻言目光闪了几下,方州看出他意有所动,跟着说:“齐地崇尚治学,稷下学宫闻名天下,荀卿曾三任祭酒。而今小圣贤庄广开游学,公子之才于王室出类拔萃,若寻师问道钩深致远,游历四方开拓眼界,学问再上一层楼,这才是大有助益。” 齐国稷下学宫汇聚百家名士,不任官职却可自由议政,曾经巨匠倍出,是天下学子的圣地,以韩国公子身份,求学自是名正言顺。不过近些年齐国势微,学宫已不如往昔,因此方州推举小圣贤庄,更显一番诚意。 “司教之意晚生明白。”韩非致礼,“只是我久居韩宫,游学之事恐有为难……”他望向方州,压下眼里透出的渴望。 “公子有何为难?”方州抬手致意,“男儿志在四方,公子尚未及冠,正是出门远游的好时机,以备来日一展长才。” 韩非思忖一阵肃然回复:“韩非顽劣,父王对我管教甚严,先前夫子之事已惹得父王震怒,若贸然提及游学……” 韩非的话没说下去,但方州已明白他的顾虑,抚须思量片刻便问道:“公子可是要方某在王上面前代为游说?” “晚生并无此意。”韩非即刻作答复,方州倒是微微一怔。 “我是想请教,除游学之外,小圣贤庄可有其他进学之法?”韩非问得诚恳。 方州笑道:“历法以春秋时节照应万物生长凋零,小圣贤庄每年有春秋学募,庄内设雅会,有志学子投文拜庄,大儒们评点文章招募弟子。但公子学识不凡又是王族贵胄,游学就很合适,何必化简为繁?” 韩非答说:“司教想必能看出,父王并不在意我的文章。若直言远游,韩非以往曾与夫子几番冲突,多半父王也不放心。纵有司教从旁举荐,但一是司教到此讲学时日不长,父王未必听得进去,二来听学者众多,司教若单单和父王谈我,难免引人注目。” “公子倒有一番深思。”方州点点头。 “晚生确有诚心精研学业,所以若能先以文章博取前辈名儒的重视,届时再和父王提出求学之事,或许更易说通父王。”韩非停顿一下,跟着又问,“司教说的雅会,庄内的大儒们都会到场议论学问?” “正是。”方州颔首回应,“小圣贤庄平日治学的讲谈有很多,但每年春秋两季雅会是庄内大事,就连我等出门游历之士,若无要事缠身也会返庄参与。” “多见者博学,多闻者智明,学问精进贵在交流,才不致井蛙之见孤陋寡闻。”方州说着又笑了,“师伯荀卿亦会到场,他平日虽不过问庄内常务,但每年两场教化之事向来很看重,如此机会可是难得。” 韩非站起挪步,躬身周正行礼:“晚生愿投文拜庄,但求司教指点。” 方州跟着站起相扶:“公子既有远志,方某自当相助,不必拘礼。” “求学之道不易,还望司教暂时不要和他人提及,特别是父王。”韩非没起身而是接着再说,“来日若有建树,说与父王听是一桩惊喜;若晚生不才,也免去尴尬。” 方州长笑两声:“妄自菲薄可不是公子风格,你对自己文章没有信心么?” 韩非这次直起身,却没说话,只是垂目而立,他又怎能开口告诉方州,他没信心的并非是文章,而是他的父亲。 方州似是看穿,拍拍他的肩膀:“公子文章本当出色,王上未必不知。望公子不弃求学之志,他日一鸣惊人。” 这番话说的言之谆谆,意味深长,韩非抬起眼,终是一笑释然。 听学结束后,韩非回到居所,已有内侍在候着,他本以为是韩安召见,内侍却留下了一套规正的祭祀礼服,并告知他后日举行祭水典仪,王上命他斋戒沐浴,届时穿戴整齐,按时起早随车队一同出宫。 内侍走后,韩非拿起礼服量身比了下,玄端和赤裳做工精良,一如过去那般尺寸精确合身,他的父亲掌控着他身体的一切。肃穆端庄的礼服以厚缎织造,上玄下赤颜色纯美,再以金丝勾边,甚为正式。 祭祀这事,是国之常务,每年王宫举办的祭典,大小就有数十次。祭天地先祖,祭四方神灵,祭国事政务,五行阴阳五德循环,用以振奋朝纲,平顺人心。 但韩非还未成年,除了王族宗室内祭,很多祭祀不需他参与,这次祭水之行韩安却要他跟着,他那天因为太过疲累而没问出的疑虑又浮上心头。最近几日韩安差人拿来的文书,有不少祭祀相关的仪制,他知道这祭水典仪会在新郑郊外的水神祭坛进行,祭祀结束后还要去附近的水神祠御宴群臣。 葱白的手指沿着礼服反复轻抚,顺滑而端重的织物让韩非放松下来。 他收好礼服,多少有些开心,只因鲜有机会出宫。韩安登位之前,府邸在宫外,他那时年幼,偶尔还有下人带他出去游玩,自从搬入韩宫就再无此机会。两年前,韩安在寝宫想对他下手,却最终没得逞,随后派来的内侍看守很严,被父亲侵犯的这段时日他经常卧床,连在宫里走动机会都少了许多。 如今,再过数月他就要十八岁了。 不论他的父亲这次为何带他去,若能呼吸到宫外自由的空气,他暂时不想去算计君王背后的深意,也无从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