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五)(拶指,杖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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拶刑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楚嫣除了夏初嘶哑的惨叫声外,没有听到一个字。但她很有耐心,甚至还会浮起淡淡的诧异,原来只要一副拶子,就可以让他丢掉了全部的尊严和骄傲,痛不欲生地辗转呻吟。而后,竟然连这惨叫声也戛然而止了。行刑的衙役禀报她和廷尉正:“大人,犯人已经昏过去了。” 楚嫣走到了夏初的身畔,看了看这个昏迷过去的阶下囚,流水似的青丝与霜雪,一同泼倒在双目紧闭的半张侧脸上,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重重血色却染透了颊腮,像被残酷蹂躏的桃花,乱洒在雪地上。如果不是一定要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凭着显赫的家世与这一张脸,他大概会一直活得高高在上,即使欺辱于她,也断无可能找到一丝机会报复回来,这就是他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地方。她静静地移开目光,托起他那双仍被木棒和绳索钳着的手,乍一看颇有些可怖,指根到第二个指节之间,已经磨得皮肤剥落,血rou模糊,指尖也因血流阻滞,青紫肿胀,失去了本来的面貌。这原本是一双文人的手,有清晰的笔茧为证,也是一双抚琴人的手,修长而漂亮——她有多憎恨,就有多无法忘记。自己十岁的时候,学琴已有三年,尚在人世的老父亲,便请他来指点一二。暖融融的日光像一张薄薄的纱屏,女孩隔着那张纱屏仰望他端丽的容颜,那双飘逸的手拨动流光的弦丝,也拨乱懵懂女孩心中的一池春水。令她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不曾对任何一个同龄的少年动心,只愿在幻梦里追随他挺拔英俊的身影。她不怕他已经忘记了这段一面之缘,不怕他对那个十岁的女孩全无印象,只要能待她像儿时一样温柔和煦,见了她出落得娇俏清丽的少女容颜,会有一瞬间的赞许或失神。她就有胆量对其他的那些,比她的身份更为高贵,与他的年龄更加相近,交谊更加深厚,暗恋甚至明恋着长平侯的追求者们说:“我们公平竞争,我一定能让他喜欢上我。”她原本并不怯懦,并不恐惧,面对仰慕的人,也敢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献上明媚的鲜花与爱意。可这一切,都在他厌恶轻蔑的冷眼中,戛然而止了。然而,她并不是自那天开始恨他。那时她只懂得怨恨自己,一直到……她发现真相的时刻……她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被一个骗局蒙在鼓里,而令她自惭形秽自怨自恨,却只要仰望一眼,便会感到光明的烛火,只一闪,就倏然熄灭了。而欺骗,总是比欺辱更难被原谅—— “用水泼醒。”在她的命令下,衙役提来一桶冷水,对着昏晕的囚犯,兜头泼了下来。被冰冷的井水淋透满脸满手的伤口,夏初竟然在彻骨的冷意中生生痛醒过来,发出微弱的呻吟。瞳孔稍稍聚焦,眼睑里映出的,便是楚嫣好整以暇的笑意:“怎么样,夏太常,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不知道,凭楚长史……一面之词,我怎么知道……”他分明已经攀缘在卑劣的边缘,却不想低头,仍要做最后的挣扎。他不能轻信楚嫣所说的话,这是他在溺死前唯一的救命稻草,即使在酷刑中死去他也要再挣扎一次。否则,否则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确实有这么个人,这么件事。转押来廷尉府后,不久便死了。那天赐宴时,本官也是亲见者。”楚平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到底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廷尉府里的刑罚,加诸于这样一个人身上,显得太过惨酷。只有这个罪名,夏初必须认下,否则便无法结案。他哪里还有申辩的机会,痛快一死,也比捱遍诸般重刑好上百倍。 这一声叹息,夏初听得清清楚楚。他怔怔地望着被血水浸湿的地面,突然万念俱灰。居然如此,果然如此,他忽然只想冷笑。他到底是抱着怎样可笑的妄想,欺骗自己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呢?在边关上突然接到政变的消息与师长的死讯,在回京城的官道上日夜兼程地疾驰的时候,在东山上一铲一铲掘开黄土,将他们的尸首一个一个放进墓xue里去的时候,他有没有像现在一样万念俱灰,还是暗暗怀抱着侥幸苟活的庆幸?而如今在分明的罪孽面前,他居然还想要否认。他的良知,果然还不配和他卑劣的私欲,在天平上称一称重。 “太常瞧不起我,可以不向我认罪,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楚嫣说。 夏初沉默了片刻,闭上了眼睛:“……我认罪。” “好,太常既然认罪,可还记得方才立下的规矩。你认了一项罪名,便要受一次杖刑,作为惩处。”楚嫣盈盈一笑,就要再度发下火签的时候,打断她的人,却是楚平: “犯人既已认罪招供,如何再用拷讯之刑。这案情也已经审理明白,应当令犯人画押结案,收入监牢。楚长史这是个什么审案法,本官瞧不明白。” “兄长稍安勿躁啊,谁说这个案子可以结了,我还有不少事要问太常呢。”楚嫣状似无辜地望着楚平,“至于杖刑么,这是方才说好的规矩,身为一案主审,面对犯人,怎能食言。” 楚平皱眉,这个楚长史,究竟想干什么:“朝廷律法规定,拷讯有度。一日之内,夹刑不过两次,杖刑数至八十,便满杖不能再用。楚长史可莫忘了。钦犯倘若熬刑不过,死于堂上,这干系,本官也担当不起。”他只能搬出律例警告她。 “何须兄长提醒。若不是兄长疏忽职责,还把渎职的证据呈到了大将军面前,小妹又何必过问此事。”楚嫣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楚长史,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是因为大将军的命令,还是为了发泄一己私怨。”楚平忽然问道。 “大将军将此案委托于我,兄长不信,是要与我到大将军面前对质吗?”楚嫣丝毫不见心虚,理直气壮地反问。 楚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已经弄不清楚这个meimei的虚实了。他听审到一半的时候,几乎笃定此事是楚嫣自作主张,挟私报复而已;但现在看到楚嫣的态度,却又不敢确定了。到底他并不了解大将军。而楚嫣与大将军的关系,或许已经亲厚到她即使将大司马昔日的丈夫,活活打死在堂上,也可以被轻轻揭过的地步。 楚嫣见到兄长已经退缩,便将视线彻底从他身上移开,又拈起筒内一支火签,排在桌案上。她并不像县官们一样向着地上扔下令签,再者签子的数目也和刑罚不符。她只把它们排在一起,像是一种特殊的标记法,标识她的胜利:“既然兄长这样豁出去为你求情。我也不能不讲一点情面。那这一回,就先杖四十吧。” 狱吏得令,将这个已经认罪的犯人,轻易地拖翻在地。一对刑杖交叉压在背上,钉住胁下,另一对则牢牢压住小腿。杖刑向来有去衣的规矩,于是衙役走上前来,掀起衣襟,又将囚裤褪到膝下,裸露臀部和大腿受杖。方才三十下笞刑中,也有六七下落在臀腿上,过了片时,已经凝成了紫红色的细长血印。而在这几条新鲜的血痕下面,竟然还有几块青黄的浅淡疤痕——方才楚嫣说夏太常曾受过军棍,这或许便是那时落下的伤疤。而面对众目睽睽之下去衣的屈辱,夏初居然丝毫没有挣扎反抗,神情深深埋在手臂里,无法瞧见。 笞刑是轻刑,杖刑却是实打实的重刑。用小臂粗细的讯杖,四十杖,足以将犯人立毙杖下。次一等,骨断筋折。即使是最不伤筋动骨的打法,也要皮开rou绽,血流如注。执刑的衙役对望一眼,手臂用力,沉重的刑杖划出半个圆弧,啪的一声落在赤裸的臀瓣上。夏初全身剧烈一抖,本已被井水浇得透骨冰冷,这一下又涌出一头一身的冷汗,双手下意识便要握拳,以熬过那一瞬间皮rou爆裂般的剧痛。可是受过拶夹的手指稍稍一动,便疼得天昏地暗,勉强压在舌下的惨叫登时冲口而出,化作连绵断续的哀吟。 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堪忍受的时候,便会有更惨烈的痛苦追上来逼迫他忍受下去。讯杖一左一右交替落下,完完整整打裂了腰膝之间脆弱不堪的肌rou和血脉,流渗出的液体堆积在薄薄一层皮下,高高撑起一片片肿胀骇人的青紫僵痕。原本横亘在肌肤上的细长鞭印,早早被一杖敲碎,散开的血珠胡乱涂抹出殷红的笔划。可这个时候,才刚刚叫过第十六下。表皮尚且完好,内里溃烂,才让人尝到这两根棍子真正的厉害。其实衙役并未刻意为难他,廷尉大人的态度已经明白不过,即使没有廷尉正用脚尖方向给出暗号,他们也绝不会选择取人性命的打法——刑杖起落极准,避开了腰椎、肾脏、髋骨和大腿筋脉,楚长史纵然有意杀人,却又非司法道中人,哪里懂得这里面杀人的关窍。只是官刑本就如此。杖头砸在高肿的僵痕上,打出一层雪白的浮皮,浮皮打碎,鲜血一股脑地冒了出来,顺着大腿两侧流了满地。 刑杖再砸下去的时候,就是打在翻卷裸露的血rou上,如果不是被死死压住全身,恐怕早就要不顾一切地挣动起来。他心如死灰,却还逃不脱人世间活着的煎熬——让人只剩下赤裸裸的本能,惊恐惧怕的本能,痉挛呼痛的本能,甚至是挣扎求生的本能。却又不知道,既然一切都是错的,自己已经亲手埋葬了亲朋师长,又害死了许多素昧平生的人,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意义,那现在,还要这本能做什么。 打到三十五杖的时候,衙役发觉受刑人竟然声息不闻,也不再在刑杖下发抖。停了手,一探鼻息,才发现犯人又一次晕了过去。楚嫣近距离目睹这种血rou横飞的场面,不免也有些心惊。她恍惚地捧起公案上凉透的茶盏,权作掩饰。抿了一口冷茶滑下喉咙,才想起来,她离胜利,也只有一步之遥了:“泼醒,继续。” 夏初刚刚在刺骨的冷水下有一点醒转,刑杖便又搁在了豁开血口的臀峰上,竟不容他喘息片刻,便将他重新拖进了无间地狱中去,又或许他一直在其中沉沦从未解脱。为何他还没有死去——下半身已经连一动都不能动,可居然还可以再打,还可以更痛——在半昏半醒之间,浮丝般的千头万绪中,他想起阮诗。原来杖刑是这样痛,这样屈辱,她该有多么憎恨自己……果然一开始,就是由他的错误结下孽缘,成为所有悲剧的根源……可笑他,竟然还敢在梦境里,抱有虚妄的幻想……他又想起那些被阮诗以相似的方式报复屠杀的人们,他相识的,不相识的,连名字都一无所知的——从那时起他被关在府苑深处,再也没有目睹过自己造成的悲剧,可即便没有亲眼望见死亡,亲手触摸鲜血和尸骨,难道就可以装作一无所知?为什么,他居然总是可以轻易容忍自己的无能为力,有始无终…… 四十杖打完,楚嫣让衙役再提一桶冷水淋下去,逼迫夏初彻底清醒过来,或者不清醒也没关系,只要能听清她的问话就够了。她知道夏初会记得她的话,反复回想,试着弄懂那些字句背后的含义,然后终于变成他夜夜的梦魇,直到走上断头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