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蕉(七)(雷,创人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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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阮诗却在燕北君的宅邸里,缓缓展开一幅边缘黄旧了的美人图。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想象着画中美人生前的姿容神态,不由得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先帝实在是位绝色美人,又待太常那样好。难怪太常一生倾心,念念不忘,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拿什么比呢。” 她说出这句话来,麻木的头颅仍旧反射似的传来一阵阵的刺痛。夏初被廷尉府押走之后,阮诗终于带人闯进了他的住处,发疯一样地找先帝留给他的那封密诏——他不肯拿出来,又到底藏在了哪里。她死之前,一定要揭开这个谜底。她命令亲兵将架子上的陈设一件件摔碎,墙上的字画也不能放过,生怕里面藏了机关或夹层。他们搜来搜去,终于在一个箱子的最底下找到了一个锈死了的铜盒,锁眼早已堵死,再也不可能打开了。她让士兵拿着削铁如泥的宝刀,一刀劈开那个盒子,里面果然整整齐齐地收着一轴明黄色的锦缎,长年不见天日,颜色仍然鲜亮如昔。她不由得一阵激动,颤抖着伸手去拿,打开那个陈年的卷轴——先帝死前交代他的,究竟是什么事——不用说,他多半是没有做到的。先帝所托非人,他死了,也未必还有脸去见先帝—— 那张密诏上,用朱红的丹砂,写着格外刺眼的一行字——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特赐长平侯夏初法外免死:卿恕九死,如当大辟,减为徒流。或犯常刑,刑减三等。十恶之罪,仍当恩赦…… 阮诗死死地盯着那些血红的字迹,眼前的锦缎和黑夜,仿佛也就此化成了一片浓郁的血,浓烈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腔,让她几乎要吐出来。后脑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就像在用小刀和凿子在她的血rou中剜出一个洞。她抬起手,按着额头,忍不住低低地冷笑起来。阮诗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早在她还抱着几分自以为是的幻想的时候,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他们是金风玉露的一对璧人,愈发显得她丑陋可笑。可恨她还曾经流露过那么多自作多情的姿态,被那个人看在眼中,内心深处,还不知是怎样的看轻她,鄙夷她。懊丧与憎恨一阵阵涌上心头,在剧痛的夹缝里将一切都碾成了肮脏的污泥。 她仰起头,从亲兵手中夺过忽明忽暗的火把,将那封遗诏彻底化为了灰烬。 “先帝赐给太常的密诏,太常一直藏得极深。这密诏里写的什么,封君可曾知道?” “大司马说笑了。先帝的事,难道还能让我这个深宫里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大司马与我说知,我都不知道有这封密诏,何况是里面的内容。”燕北君微笑着说。 阮诗冷冰冰地望了他一眼:“先帝竟然给太常赐了一封丹书铁券,连谋反的罪过,都能免死。生怕别人要害他。太常倘若当着廷尉府那帮人拿了出来,那还真有点不好办哪。——他不肯拿,那就是自己找死,谁也救不了他。”说到最后,她眸色转冷,杀气毕露。 “竟然有这样的事?这我可真不懂了。”燕北君恍若未觉,偏着头,仔细地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我那时身在后宫,只隐约耳闻过先帝曾临幸过长平侯的事,不过听起来玄之又玄的,我没处查证,也只当个流言,别的,便更不知道了。” “是吗。”阮诗把画卷重新收拢起来,搁在桌案上,“也亏了当初叶墨临死之前,还是供出了些东西的。如若不然,我这辈子都要被他们蒙在鼓里了。” “若不是大司马,我都没处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我是个宫人,就算知道,哪里敢有妒恨之心。”燕北君自嘲般地笑了一笑,“何况到了今天,先帝驾崩那么多年了,宠爱谁,不宠爱谁,对我来说,就像是烟云一般,毫无意义了。” “封君居然这样说——”阮诗觉得好笑,“果然你们男子,都是些满口谎言,负心薄幸之辈。” 燕北君听了这一句讥讽,并不窘迫惭愧,反而莞尔一笑,从容地回答她:“再过些年,大司马也会明白的。重要的不是过去,不是死去的人,而是现在。” 重要的不是早已死去的先帝,而是当下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年轻的时候或许还有至情至性的机会,时过境迁,到底发现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燕北君的言下之意,不过就是这点事,她又怎么会不明白。阮诗淡淡地想。总之,燕北君很识时务,也很听话,作为一个身份尊荣的傀儡和牌坊,很是合格。他想继续这样活着,那便让他们父子在这个位置上苟且下去,这点恩惠,她还是愿意施舍的。至少,像今夜这样的情形,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不想要背上恶名的时候,就能拿来用一用。 “那是自然,封君好好在此安养天年。内侍府有什么怠慢之处,尽管派人来找我。”阮诗说道。 燕北君却笑了,摇了摇头。阮诗冷冷淡淡地站起身来,想要离去了,燕北君却用一句话,使她停住了脚步:“大司马已经决心杀了长平侯,那么长平侯喜欢谁,还有那么重要吗?” 阮诗暗暗地咬牙,只有这句话,她不能不反击:“不重要。但我必须要知道,我是为什么被骗的。” “好。”燕北君表示了赞同,“那现在知道了,也就该放下了吧。” “这是何意?封君慎言。”她仍然用严肃的语气警告燕北君,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燕北君已经走到了她的身畔,抬起一只保养得宜,仍旧在凹陷的纹路间保留着一点光泽和水分的手,轻轻地挽起偶然从发髻中脱落,垂在她耳边的一丝鬓发。 突然被人这样亲昵地靠近,阮诗一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警告似的瞪着眼前这个一半陌生的男人。 燕北君没有为她的眼光所慑,依然意有所指地说了下去:“长平侯钟情于先帝,那便让他去,大司马何必再念念不忘。——难道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别人钟情于大司马?只是大司马先前一叶障目,瞧不见了而已。” 燕北君靠在她的身边,低低地说,仿佛情人萦绕在耳畔的私语。阮诗眼睁睁地看着他又一次贴近自己,心动神摇。报复般的快意,汹涌地涌上她的心头。先帝可以临幸她的长平侯,她为什么不能把先帝祭天告地的夫郎,也变成她的爱宠。燕北君说的对,她都已经决心杀掉夏初了,还要为了他保持着专一与贞节,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她即便什么都没做,也已经背了那么多年的虚名。今天这间宫室之外,站着许多内监宫女,也守着许多卫兵,但就算她真的与燕北君在这个幽暗的屋子里过了一整夜,又有人真的敢说什么吗。道德是弱者的枷锁,当她成为了执牛耳者,可以任意宰割其他人的血rou和命运时,道德就失去意义了。有一万个理由鼓动着她留下来。可是,离得远的时候还能从举手投足间看到的文雅潇洒的风姿,在极近的距离里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逾五旬的男子早已老去的容颜,斑白的鬓发,清晰下垂的眼角和逐渐松弛的皮rou,爪牙似的皱纹里,甚至还浮泛着粉白脂粉欲盖弥彰的光泽——先帝那样的美人倘若也活到了这般年岁,恐怕同样会变成这种难堪的模样,又还能博得谁的爱呢——阮诗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的恶心,一把推开了燕北君。 再抬眼的时候,阮诗又恢复了那副冰冷的神情,向他投去的锐利视线,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企图:“封君不会以为,这样便能拿捏住我吧?” 燕北君被这样明白地拒绝,识趣地没有再纠缠过来。可面对阮诗字字诛心的诘问,他仍然用着毫不心虚的态度,说着风流缱绻的情话:“大司马何必多疑。不过是,每一朵花,自有惜花人罢了。” 惜花人。阮诗已经心生厌恶,自然没有再多搭理燕北君,却在回程的轿子里,闭着眼睛忍耐着头颅里的剧痛时,控制不住地回想着这三个字,以及刚才燕北君在她身畔说的许多话。她拒绝了他的人,却无法拒绝他的话。大概燕北君以为她还会活很久,所以迫不及待地用这种方式讨好她。可是,她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