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宴饮

    梧山山中，仙家宴饮。

    瑶池灵泉引为流觞曲水，千年神木雕作宾客桌席。熏风中，美酒的醇香浮动，灵气飘散，靡靡管弦之音，缭绕不绝。

    约莫七百年前，天界崩毁，九重天上的瑶池坠落凡间梧山。满池神水倾泻，泽被众生，在此形成了一处灵池福地。

    池水奔流，于山外断崖悬瀑而下，接通幽冥鬼界。几百年来，皆由秦氏一族与北方鬼帝音华镇守。

    今日，便是鬼帝音华新得了几坛好酒，在此设宴，邀一众好友共赏良辰美酒。

    此酒名唤“醉心”，乃昆山酒叟所酿，百年仅得五坛。味醇而甘，芳香四溢，回味悠长，堪称酒中佳品。

    只有一点，“醉心”酒后劲极大，饮者无人不醉，短则醉眠数日，长则大梦三年。醉生梦死，耽误正事。

    不过，今日来赴宴的几位闲散神仙，谁又在乎这些呢？

    闻瑄闲闲执着一只白玉杯，歪倒在座上，没个正型，含笑听身旁几人讲话。

    正讲到倒了父兄的玄鸟族少主，含泪投奔芳龄四千岁的文昭帝姬，不仅没捞着一分好处，还连带着玄鸟一族都被吞并吃得干干净净，全数归入了文昭囊中。

    这等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事情，也是许多年未见过了，在座众人笑得前仆后仰，指着闻瑄道：“你若是有你这位jiejie半分本事，也早就男宠遍地、随意挑选了啊。”

    闻瑄半分不恼，也弯起眼来吃吃地笑：“我呀，倒是做梦都想。”

    宴上得以陪同入席的秦家子弟，听见了这话，眼神都不动声色地偷瞄向她，面红耳热。

    的确，即便在曾经的众多神女仙娥当中，闻瑄都是以美貌见长的那位。

    她乌发雪肤，明眸善睐，眉心点着一颗朱砂花钿，身着一袭绯色旧制长裙，满头珠翠，艳丽无边。执着玉杯的手指修长莹白，仿佛柔弱无骨，着实让人心驰神荡。

    “对了，我最近还听说一事。”讲话的人忽然将话头一转，收了面上的嬉笑神色，声音也压低下来，左右看了一眼，以扇掩口对众人说道：“夷安帝君刨了阴极之地一条山脉的脉魄，正要往家运呢。”

    小神司命闻言抽了口冷气：“那也敢刨？不怕天罚？”

    “他糊涂呀！”龙女莲若也放下酒杯，连忙附和道：“天地灵脉如今本就十不存一，他这样一挖，难道躲得过天道之眼？没有灵气供应好歹还能苟活上些年，被天道记上一笔，恐怕今晚就得身死魂消！”

    “是啊，多不值当……”

    “更何况，极阴之地的宝物何其珍贵？他这会儿千辛万苦地挖出来，指不定回头就给别人做了嫁衣！”

    众人连忙端起酒杯饮酒，长吁短叹。

    这世间万物运行的根本能量便是灵气，做神仙也是需要灵气来维持自身神力与生命的。

    可自从天道运行失常，天地间的灵气便不再产生，若想还有灵气继续供养自身和辖地，便只能向已有的灵境、灵脉、各类镇地之宝等灵气充裕处抢夺。

    然而实力强劲的上神早在灵气断供时便霸占分割完了三界的灵地归属，之后几百年的诸神混战中，各方倾轧对抗，又损毁折耗了不少灵地宝境。

    眼下整个三界神魔混杂、灵气枯竭，早已一副残垣断壁之相。

    更何况，还有时不时到来的天罚……

    天罚阵仗有多么恐怖，在座几位活了成百上千年的神仙都是亲历过的，所以才分外谨慎，想都不敢想偷挖别处灵脉补全自身的事。

    鬼帝音华执着酒杯笑了笑，夷安帝君乃南方鬼帝，与她当属同行，目前鬼府阴司是个什么处境，她再清楚不过。因此也能够理解夷安去铤而走险、触碰天道底线的行为，“鬼府常年入不敷出，死的人多，生的人少，就那么一点可怜的灵气，哪够供养如此巨大数量的魂魄？我这里倒还算幸运，有瑶池神水蕴养冥河，夷安那里，如今可真是捉襟见肘啊。一旦断了灵气供应，鬼府失序……”

    她笑起来，转了转手里的酒杯，“便又是鬼门大开，阴魂尽数涌向人间之日了。”

    莲若也跟着笑出来，满不在乎道：“又不是没开过，有什么要紧的？”又见一旁的闻瑄只是饮酒，并不参与众人的讨论，便将话头抛给了她，“他为此去惹怒天道，那才是不明智之举，你说是吧，阿瑄。”

    闻瑄倚在座上，支起一只手苦恼撑头，声音中已有醉意：“饶了我吧，好好的春日饮宴，谈论这些做什么？在这里也要提醒我为灵气烦忧的事？远的不提，你们谁倒是先借我点灵气使使，两百年前我到底做过什么啊？账本亏空越翻越多。”

    司命便笑：“你都不知那丢失的记忆去了哪儿，我们又怎么知道？还想借灵气，我们这里谁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勉力维持罢了，且过一日算一日吧！”

    “来来来，喝！”音华豪迈举杯，“阿瑄说得对，我们去烦恼这些做什么？即便就是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呢——喝！”

    闻瑄心疼着在一段丢失的记忆里亏空的巨大灵气，无奈叹了口气，仰头又是一口“醉心”饮下。

    是的，闻瑄丢失了一段记忆。不是零碎记忆片段的缺失，而是整整横跨了几十年的时间，整段记忆全数被抹去。

    就像是生命被凭空抽走了这一段般，闻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段时间里的任何信息、任何记忆。

    她自百年的沉眠中醒来，所能知道的，也不过是这几位狐朋狗友跟她简单拼凑的过去——

    当年一场轰轰烈烈的诸神混战，许多神都被卷入了一场天罚。十方天雷下了整整九千一百二十道，可怖巨大的雷阵笼罩了整个罄风洲，旁人既不敢靠近，也无法得知其中情况。

    最后，自上古时期便存在的罄风洲被击成沙灰，从天界坠落，大大小小的神明在战役中陨落。

    而她虽大难不死，却不知怎么的，丢失了这些年来全部的记忆。被找回来时神魂微弱，几近破碎，沉眠温养了好些年才养回来……

    酒过三巡，喝空两坛“醉心”后，席间众人都有了些微醉意，酒酣耳热，各自行乐起来。

    风流纨绔左拥右抱着美婢，拉着司命召集其他人来玩赌局牌九；混不吝的莲若拉着一名容貌俊美的秦家子弟，离席去了别处寻欢；至于宴会主人音华，则又命人抬上了数十坛好酒，要与剩下的几位不醉不休。

    闻瑄酒量浅，此时醉眼醺醺，困意上涌，抬手拒了音华递来让她再喝的酒杯，起身去找了处清净地休息。

    行至无人的溪边时，闻瑄已醉得厉害，干脆拂袖在此升起几面屏绝他人的纱幔与屏风，醉倒花丛，和衣而卧。

    在彻底睡过去前，她还惦念着夷安挖走极阴之地脉魄的事。心想这挖了灵脉若是遭到天罚，会承担多大程度的惩罚？可若是可以有法子瞒过天道，不受责罚，那么她也需要这些灵气，很多很多的灵气……

    一阵暖风吹来，垂挂的碧色纱幔轻轻拂动。绿竹猗猗，水声潺潺，音华司命等人的欢声笑语隔着水声远远传来，似幻非幻。

    闻瑄的手垂落池中，宽大袖摆如一朵红花在水中轻盈展开，在水流的冲击下缓缓飘动。

    而她的神思亦随着水流，悄悄流向了一场绮丽迷幻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