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玉京

    从封印之地逃之夭夭，闻瑄马不停蹄赶回了自己的封地，聆音山。

    要说三界何处最安全，到底还是自己老家。

    闻瑄贵为帝姬，虽神力不强、势力低微，除却一张好皮囊，于众神之中算不得出色，常被忽视；但毕竟是天帝幺女，也不是全然没有自保法子的。

    昔年天帝在此修建登闻台，以供凡界人、妖诸族上达天听。又为保护登闻过程中上传之音不受干扰，特在周围设下阵法，可屏绝外界的一切声响与攻击。

    只是天帝已经神殒千年，如今这阵法效力几何、还能不能挡得住长殷，就未可知了。

    但聊胜于无。闻瑄传掌珍女官拿来器物登记册后，一阵翻箱倒柜，堆出了所有的防御法宝，架起守山大阵，严阵以待。

    又采梦川映影石，制了面可查看千里之外、特定之处影像的手持小镜，随时盯梢封印之地长殷神躯的异动——并非她不信任音华，而是音华若靠得住，哪还有现在这么一茬？

    之后闻瑄的日子过得紧张而简单。

    她窝在聆音山中足不出户、低调躲藏，每日便是处理封地的各项事务，研究如何加固阵法保全性命，消磨时间。偶尔想起来，看看镜子，警惕着复生的长殷来上门寻仇。

    山中不觉日月长，一转眼，这样平安无事的日子竟也过去了两年。

    两年中，长殷的神躯一直好好待在那封印之地，毫无苏醒的迹象。仿佛那日的封印开启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玩笑，高高的黄泉浪头与密集的天雷后，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发生。

    音华与司命早在一段时日的躲藏后，便受够了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折磨，批语道：此劫中，长殷的复生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大胆放下警戒、冒头出来，至今也还活蹦乱跳。

    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闻瑄琢磨着“莫非真的只是虚惊一场？”，不由也有些意动。

    正巧，龙女莲若递来张帖子，三催四请邀她同去一年一开的玉京楼夜宴，好好放松一番。

    于是，闻瑄看着请帖沉吟片刻，欣然前往。

    *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这开在陈国都城，传言中堆金叠玉、车马如龙的销金窟玉京楼，取的便是其意。

    楼中水榭楼阁，碧瓦飞甍，满堂金玉，灯火如昼。满座彩衣华服，热闹非凡，恍若天上人间。

    而今夜，更是这玉京楼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日子——百花宴，不仅有美酒佳人、各路珍品供人赏玩，更有新任的花魁亮相，在宴会的最后拍卖自己的初夜。

    闻瑄到的时候，游园会已经开始，一片灯火璀璨。只是内宴还未开，便跟在莲若身边，由她这个玉京楼的老熟客领着，四处走走，观赏灯会。

    如今天界崩毁、魔界沉落，三界各族大部分都聚居在了人界这块地盘，界限早已没有从前分明。闻瑄一路行来，见到了不少妖鬼族人、大家修士都来此赴宴。

    而名动天下的玉京楼里，更是有着魅惑动人的男魅女魅、异域少年，任君挑选。

    还未开宴，不少今日还未有陪的男男女女，都在园内大方展示着自己的才艺，为今夜的营收揽客。

    或在水榭抚琴奏乐，或在廊下起舞歌唱、与人说笑，各处热闹皆是面貌姣好，姝丽颜色。

    闻瑄跟着莲若转了一圈，路过回廊时，随意一瞥，便见一位白衣少年正于湖上高台舞剑。

    他身姿轻灵，出剑如臂使指，轻挽剑花。

    月光下，水面如镜，似是惊鸿照影。

    闻瑄不由停下脚步，看着那身穿白衣的少年，衣袂翩飞中，目光在他劲瘦纤细的腰肢上一掠。

    舞剑的少年似有所感，回过头来，便见灯火下站着一位绯裙美人。她美得像一场幻梦，胜过他平生见过的所有美人。水杏似的眼边，鸦黑的睫尾卷翘，犹如一柄钩在他心上的小钩子，只轻轻一钩，他便险些从台上落下来。

    莲若乐得看热闹，抱着手臂调笑道：“你竟喜欢这种？如何，要jiejie帮你挑他来作陪吗？”

    “不了。”闻瑄收回目光，淡淡点评道：“总觉得差点什么。”

    不多时，琵琶拨响，内宴开席。

    闻瑄和莲若由貌美的小婢引至二楼单独的厢房，倚窗便能看清楼下宴内的各类珍宝展品。小婢指着桌上的一桶雕刻了数字的银签，恭敬道：“二位贵客，宴上若是有什么看得上眼的珍品宝物，往下掷这银签便可参与竞价。”

    说完，便行礼退下，由莲若点好的几人托着菜肴入内服侍。

    闻瑄对男色兴趣缺缺，看了两眼楼下的珍宝展览，也觉无甚稀奇。只喝着手边刚刚那在高台舞剑的白衣少年为她斟好的酒，听着幽幽琴声，恍觉这样舒坦惬意的日子，已是许久未有过了。

    莲若倚在她楼中相好的男人怀中，正笑着为他随手抛掷银签，买下一件又一件珍宝，见闻瑄这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不满道：“阿瑄，你来花楼，不会就是来喝酒的吧？”她拍了拍正在给她捶腿的少年的脸，“去，伺候伺候。”

    “让我清净会儿吧。”闻瑄抬手一挥，没让那少年近身，倚在榻上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心里还觉得有那么一些不踏实。”

    莲若便道：“所以才让你出来放松呀。成日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有什么用呢？”她低头用唇含住男人递来的酒杯，仰头喝了，才又接着道：“是生是死，该来的还不是会来？不如好好享受一把，且行且乐。”

    “对了，你可还记得夷安那事？”话说到这里，莲若倒是记起一事。

    闻瑄想了想，提的应该是夷安帝君挖了极阴之地灵脉那事，“怎么？”

    “他死了。”

    闻瑄执着酒杯的动作一顿：“天罚？”

    莲若坐起来，撑在桌上靠近闻瑄，压低声音道：“若是天罚早该罚了。近日才身死，都在传，是杀人越货呢——你看看，我早说了，他这不值当，大费周章把灵脉弄出来，早晚为他人做嫁衣！”

    “还不如什么都不管，安心行乐呢。”

    闻瑄却觉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若只是眼馋灵脉，自己去挖，或在夷安拿到后抢夺就是了，何故拖到现在，又何故杀掉夷安呢？

    闻瑄慢慢将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想到：事情的关键正在于——没有天罚。

    夷安帝君挖了极阴之地的灵脉，在天道嘴边虎口夺食，按理说应该遭到天罚。可他却没有受到任何天道的注视与处罚。

    他有法子瞒过天道取灵脉，或是规避天罚，这恐怕才是他殒命的真正原因。

    须知道，如今世道虽动荡混乱，但诸神之间没有战争、相对和平，魔界也在此前遭受重创，短时间内构不成威胁。可以说，目前于神明而言，最大的威胁便是那摸不清规则、随时可能降临头上的天罚。

    所以，一切能避开或者对抗天道天罚的人、事、物，都会被当作一块肥rou，紧紧盯上。

    空空的酒杯再被身旁沉默贴心的少年斟满，闻瑄端起来，缓缓饮下。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一道水线入口，从喉咙凉到了心头。

    好在莲若并未深想，也不再提这样扫兴的话题，说了句让闻瑄自便，便和她的相好又贴在一处，嘴对嘴哺起酒来。

    两人的亲热玩闹旁若无人，没一会儿便闹得情动不已。莲若嬉笑着扑倒在面容漂亮妖异的男人身上，又被打横抱起来，拨开珠帘进了厢房的内间。

    闻瑄早对莲若放荡不羁的行事风格见惯不怪，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照常饮酒。

    又见桌上竞价的银签还剩一半，正想去窗边瞧瞧楼下的热闹，一侧头，却对上旁边一直给她斟酒的少年的眼。

    莲若和男人已经进了里间，另一个伺候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退下了，此刻这里只有他们二人。

    灯火柔和，暖香浮动。

    少年的面皮一下子红个透彻，似情窦初开般害羞低下了头，不过一息，又抬起碎玉琳琅般明晃晃的眼来，大胆热切地注视着她。

    “jiejie，”少年轻轻启唇，眼神倾慕关心地看着她。手也缓缓抬起，试探性地向着她的手指伸出，按在那小小的白玉酒杯杯沿上，“你已经饮太多了，勿要再饮。”

    柔情软语，美色当前，但闻瑄的心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空空的。正像明明她看着这少年，却好像看不见他灼烫热切的视线，也感觉不到对方那鲜活、咚咚直跳的心绪涌动。

    像一块不解风情的冰冷石头，一只无识无感的游魂。

    闻瑄几乎都要为自己这样六根清净的反应笑出声了，正要推开少年的靠近，便听耳边响起“嗡——”的一声，似巨大磁石震响，声波浩荡，久久不绝。

    不同寻常的沉闷余音，笼罩震颤在整个玉京楼……不，甚至整条街道，整座坊。

    宴内所有人都因这动静而停下动作，闻瑄眼皮一跳，心道：神魔禁行。

    “阵法既开，神魔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