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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惠思我

    

子惠思我



    晨光熹微。

    陶瓦宫室仍处于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低鸣风声簌簌折过檐角,拂动廊下悬挂着的占风铎,叮铃出错落清脆。

    幽深寝殿内,蓦地响起一道女子声线:“……我有些困。”

    不够清醒,所以分外柔媚。

    李承弈已经坐起来,去拨弄她蜷在颈肩的发丝:“……我有些想。”

    云弥闭回眼睛:“又这样说。”

    “晨起都不能这样说,可是天大的噩耗。”他笑她,“这么久了,还没有明白?”

    她不肯看他,手倒还算给面子,臂弯摊开环上了他肩膀,小声道:“夜间也不见此消彼长。”

    这种事哪里能这样算,这没心肝的小娘子。他在她腰上轻轻拍了一掌,刚要哄骗,帐外传来颤巍巍的呼唤:“郎君。”

    云弥倏地睁开眼:“是啸捷……”

    他抬手挡住她唇,用气音警告:“不准理。”

    啸捷适时地再次开口:“郎君……对不住,抄书挨打我也要来报。陛下有诏,要郎君即刻入宫。”

    李承弈一蹙眉,忍了又忍,都觉得脾气已经开始翻滚了。身下女娘也在忍,不过是忍笑,只声音还演着温柔:“大家诏令,不能耽搁。殿下快去吧。”

    他沉沉乜她一眼:“张狂。”

    云弥表情有点无辜,看他深吸又呼出,终于一鼓作气起了身,扯开床帏:“何事!”

    一边走到外间穿衣洗漱,一边不爽瞪啸捷。

    “只怕还是——”啸捷哪里敢说,只向里努了努下巴。

    他这乌鸦下巴。

    李承弈才走进太极殿,还是西堂,还是靠近阶前的位置,就被当头扔了本不知道什么书:“混账!”

    他灵巧躲了一下,抬头对上皇帝铁青脸色:“何人惹阿耶生这么大气。”

    “我叫你同那小娘子断了、断了,你听到哪里去了?昨日还是齐公家宴,怎地就这么不成体统!”

    李承弈奇道:“我又不曾当席将人劫走,与齐家何干。”

    皇帝拿食指一个劲怼他:“你真是胡闹!横竖是魏家心虚,你要么就娶了拿回去摆着,要么就干脆不要上这个套!你这是何意?”

    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突有几分古怪:“你别告诉我,你对那女娘——”

    “是有一些。”他垂首将书页折齐,“阿耶不是早就猜到了。”

    皇帝大手一挥:“拿笔来!”

    李承弈没动,他更加生气:“我给你赐婚,你还待如何?”

    “水波而上,尽其摇而复下,其势固然者也。阿耶不用暗示,有事直接问就是。”他反而笑了,将那本《管子》轻轻放在最低一级玉阶上,“何须拿她一无辜小娘子诈我。我可不舍得。”

    皇帝怔了一怔,唇角本能一弯,又硬是抿住:“今岁以来,我原本对你放心不少,你倒也确实能干。就是能干过头了!”

    “诚聆阿耶教诲。”

    “我知道你早对那魏清源不满。”皇帝将手背过去,“故而一处处剪除羽翼,这我自然允准。但凡事不可cao之过急,你如今将北地一带郡守全换成心腹,他们怎么坐得住!雁门,代郡,上党,西河,如今太原也是……他一纸请辞的折子写得情真意切,你以为当真是为了女儿?分明就是叫我点你!”

    “是从何时起,阿耶考核官吏的标准,也变成了他由谁培植。”李承弈抬起头,目光不闪不躲,“雁门郡守秦谅,西河郡守长孙荃,太原郡守赵启忠,皆是行伍出身,官至壮武或宣武、云麾将军,于部曲间更是饱受爱戴。非儿之心腹,乃我大殷栋梁。”

    皇帝不防被他这样顶撞,愣是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阿耶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李承弈静了一瞬,“我也并非对魏家不满。我对朝阙之上所有一味醉心权术党争,服紫佩鱼却尸位素餐的所谓世家高门,都不满。”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孩子。

    云弥早早说过,他是不经磋磨的性情,其实并没有错。

    孝穆皇后虽早逝,但生前同皇帝情谊甚笃,两人又只育有一子。想也知道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是怎样独有的宠爱与器重,同皇帝固然是君臣,但至少一直以来——到现在为止,更是父子。

    即使皇帝迫于后宫群龙无首的压力另立新后,选的也是只有衡阳一个女儿的贵妃。

    皇帝没有给他机会,过多涉及皇室阴诡。

    但在真正临朝以后,却见识到了一种更为宏大的卑劣。并且随着渗入朝政越深,越发明白这顽疾有多么药石罔医。

    皇帝突然想通,淡淡笑了笑:“大郎,你还不懂。”

    “儿不想懂。”李承弈俯身下去,端正行礼,“阿耶仍旧是仁义君王。有些事,让儿来做吧。”

    “那你这是做什么呢。”皇帝慢慢叹了一口气,“我算是明白了,你哪里是不想娶,你是不想放过魏家。”

    李承弈没想到话题又绕了回来,先是意外,随即又反应过来,此时,他只是一位父亲:“旁人善始善终,未尝不可。但擒贼擒王,儿确实不打算——”

    “那老儿何等滴水不漏,你要等到几时。”皇帝摆了摆手,“无妨。也不是非得就做正妻,封个侧妃,专宠上几年,她的体面有了,你心里那股劲自然也过去了。”

    又有些不以为然:“何况女子出嫁从夫。你管她为难做什么。”

    李承弈正色道:“二十七年前,阿耶迎娶阿娘之时,难道也如此作想吗。”

    皇帝本来都在想他这儿子第一次成婚,要安置些什么聘礼了,听到这句,又开始吹胡子瞪眼:“你这逆子!谁配同你阿娘比?”

    一时生出惊骇,左右来回踱步:“这叫是有一些?你究竟如何打算?我都想见见这女娘了!是魏家那个三娘子?”

    “阿耶要是不想儿颜面扫地,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皇帝又是一愣,等回过味来,捬掌大笑:“莫非人家并不心悦你?”

    “那也不是!”反驳音量落下,李承弈就知道今早全败在此处,俊朗面容上终于露出一点窘迫,“她只是——”

    “行了,行了。”皇帝便拿出“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的表情,“收收你那些臭脾气,我儿长得这样好,哄个女娘不难。”

    李承弈默然半晌,待皇帝又叮嘱几句,躬身退下,都已快迈步到殿外,忽听他声音在背后响起。

    “大郎,我知你或许心有埋怨,忿于我不懂你。”

    骤然有几分沧桑。

    脚步一止。

    “可我曾经,也想做你如今迫切想做的事。”皇帝的语气,仿佛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你方才说二十七年前,是,那是我迎娶你阿娘的时间,永志不忘。另有一岁,你却未必深记。”

    “十七年前,朔方溃败。”他慢慢道,“那时你不过五岁,还整日以为自己的阿耶是顶天立地之雄英。殊不知那时开始,便是皇权困住我了。”

    十七年前的八月,突厥大举进扰并州。大殷集结数万兵力,于朔方城迎击铁骑控弦,却落得主将被俘,几近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些年来,皇帝从来不提此事,简直是讳莫如深。

    然先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东突厥汗国趁前朝动乱,近数十年间先是吞并西突厥,后又逐步收服周围部落,戎狄炽强,本就古未有也。

    胜固欣然,败也未必就不能从容。

    他这番“皇权所困”的说辞,却让李承弈心中乍然生出疑窦。想要试探,皇帝却又已经笑道:“才想起你今日休沐,不同你啰嗦了。待端午蒲酒宴饮,记得叫那小娘子进宫来,叫我见上一见。这总舍得吧?”

    *

    东宫本就位于嘉福门附近,离大内极近。他跑了这一趟,回到时也尚未辰正。

    想着她约摸还没睡醒,放轻了脚步走进寝殿。

    果然还睡得沉。

    她在他身侧睡着的时候其实不少,但今日似乎格外安心些,脸颊都有些红扑扑的。

    也或许是他心理作用。

    他静静望着她,想起自己在父亲面前本能反驳“那也不是”,真不知是证明给谁听。

    逼到极处了,也只得到一句“我也等过你”。为何而等呢,她真的知道吗?

    云弥睁开眼时,对上的就是他出神的情态。他或愤怒,或调笑,或张扬,总归是很明亮的一位郎君。难得这样安静的神色,软化了眉目轮廓的锋利,叫她也怔忡看了许久。

    他察觉到她醒来,低头看进她眼睛,随即如往常般笑了一笑:“不困了?”

    “殿下这么早回了。”云弥起身靠着,同他面对面,“是有要紧事吗?”

    “赐婚”二字冲到嘴边,却终究失了勇气。他可以不在乎脸面,横竖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但却无法克服怯意。

    他没有答这句话,拿指尖缓缓勾勒她白皙柔软的脸颊:“阿弥。”

    “嗯?”

    “你也会有秘密吗。”他嗓音放轻,“同我在一起这么久,好似很少听你说想要什么。”

    云弥被褥里的右手,猛地握紧。

    片刻,微微扬了扬漂亮的下颌曲线,笑容有些淡:“我要什么,殿下就能给吗。”

    李承弈也笑了笑:“不能。”

    她果然毫不失望,他却蓦地俯低身躯,将她按进怀里:“但你得到我,就能得到一切——你这么聪明,怎么不会算?”

    *皇帝在给线索。

    ①占风铎,一种通过听玉片碰撞声来判断风向的器具。

    ②混账一词错频了,源自蒙古语,至少也要宋元。但是感觉田舍翁、竖子、某某奴这些,都不适用这个语境555

    ③服紫佩鱼:唐朝规定,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紫色官服,佩戴金鱼袋。

    ④查了好几篇文献,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古代皇帝是不会随时随刻都在朕啊朕的,在家人面前说“我”是非常常见的情况,尤其隋唐时等级关系更加松动。而且本文不写那种父子相爱相杀的剧情,只不过皇帝是皇权的牺牲品,男主拥有我赋予的理想化人设。还没进入最重头的部分,但是会逐渐开始了。(主要是还想腻歪hhh

    ⑤《管子》,“水波而上,尽其摇而复下,其势固然者也”。意思是浪头涌起,到了顶头就会落下来,这是必然的趋势。

    大家晚安(●&039;?&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