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感受
七夕,在国朝也算重要节日了。 汴州的大街小巷之中,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你说还在打仗?哪年不打仗?一年打一两次都算少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更何况,东平郡王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汴宋健儿英勇善战,屡破顽敌,有什么可担心的? 魏州献粮帛、镇州献骏马、鄂州献茶叶…… 这些从属藩镇都被吓得卑辞厚礼,年年进贡,恭顺无比。 收到的外镇孝敬,慢慢都变成了赏赐及抚恤回到军中,继而流通到寻常百姓家。东平郡王的赋税还是各镇里比较轻的,与民休息,这日子就更加兴旺了。 “天公不作美,七月七日天不晴。”几位商徒快速冲进了酒肆。 “客人可要用点什么?敝店新酿明星酒,还有新制同心脍,若想吃点斫饼,某这便去蒸。”店家迎上前来,殷勤地问道。 “店家倒是精明,这才午时,便都齐备了。也罢,岂能拂了店家美意,给我等兄弟上菜吧。”领头一人笑道,随后便领着众人坐下。 店子很快将rou脍、明星酒端了上来,饼还得现蒸,好大一块,得用刀斩斫分食。 “万胜镇的买卖不能再做了,去岁亏,今岁又亏,不如盘出去得了。” 万胜镇东临汴州,西距虎牢,南依汴水,北达黄河,地处南北、东西水陆要冲,又称万胜戍、万胜寨。 本来是一个军事堡寨,但因为位置太好了,漕运发达,人口渐渐增多,成了有名的商埠。 到北宋那会,人口十余万,提供大量赋税,甚至汴梁有一门因为朝万胜镇的方向开着而改为万胜门。 “夏贼去年东出,今年又来,漕运断绝,再好的买卖也给整黄了。” “就不能赶跑夏贼么?东平郡王这么多兵马,又年年月月打仗,这杀人的手艺不比夏贼厉害?夏贼一年才打几场仗?怎么就赶不跑呢?” “唉。”几人一齐叹气。 这也是大伙想不明白的。 树德起自灵夏,地瘠民贫,扫平的几个藩镇,有哪个是血战得来的?他的兵如何与汴兵相比?但已经被两次突入河南府了,今年的战事到现在还没结束,至少开往河阴的漕船全都停了,在万胜镇装卸的货物也少得可怜,人也见不到几个。 一叶而知秋,汴州市人还在傻乐,他们这些商徒可愁死了。 长安,向来是国朝商业的一个终端,即便这会依旧如此。 巴蜀的布帛、茶叶、丝绸,江南的钱粮、瓷器、方物、贡品,一般都通过水运在汴州集散。西北的药材、皮毛、干果、牲畜乃至更远的西域商品,也会在此集散,售往他处。 洛阳一交战,这些生意直接歇菜。 关中商人固然有损失,但怎么看都是汴州商人损失更大,因为他们以前吃得最多,利润最丰厚。 当真是只要在打仗,战场输赢先不论,邵树德就先小亏点商税,朱全忠大亏商税。 经济,当真是隐没于金戈铁马、帝王将相这些精彩夺目的表面文章下最深刻的东西。 没有钱,万事难,万事衰。 这年月的大头兵,尤其不能断了钱。 “万胜镇的买卖不做了,那做哪边?” 众人一时又答不上来。 “再打下去,我看东平郡王哪来的钱!”有人气急败坏地说道,不过很快被人止住。 “又不是东平郡王要打,是夏贼要打。再者,宣武诸镇的钱粮,怎么也比夏贼多多了,勿忧。” “东平郡王是无忧,可待其破邵树德,攻下灵州时,我等多半已成饿殍。” …… 七夕,国朝惯例给假一日。 作为粮料使,萧符却放不了假,他从濮州前线返回了汴州,催督粮草。 河南是好地,毋庸置疑。 “夏雨桑条绿,秋风麦穗黄”,“无土不殖,桑麦翳野”。 国朝以来,汴、宋、滑、陈、郑等州的贡品都是“瑞麦”。 整个河南道,只有许、濮、光三州不种麦,种的是粟。 萧符入城之后,匆匆回了趟家,随后又在军兵的护卫下出城。 道路两旁是成片的桑林,林下种了一些春麦,穗粒饱满,金黄诱人。 “桑下种粟麦,四时贡父娘。”不知道怎地,萧符突然心血来潮,感慨不已。 “萧使君,可有吩咐?”军校王彦章听到萧符似是念叨了两句,连忙策马上前,问道。 萧符的本官是怀州刺史,当然只是遥领,他的差遣是粮料使,这才是真正的工作。 王彦章的地位不高,目前在幕府内当个小军官,听说过阵子会补个军府押衙、虞候之类的官职,算是高升了。 但怎么说呢,押衙、虞候多着呢,远不止一个,做不到都押衙、都虞候,就还是中下级将官。 “没什么。”萧符摇头笑道:“王军校,我看你骑术精湛,武艺绝伦,一杆铁枪使得虎虎生风,就此埋没于军府,可惜了。” 王彦章也有些忧愁。三十岁的人了,至今没能获得出头的机会,富贵看起来遥遥无期,统领大军驰骋疆场更是一种奢望,如之奈何。 “夏军东出河南府,你看最终会如何?”萧符又问道。 王彦章有些讶然,这是考较吗? “怕是很难有进展。那地方我去过,山势连绵,不好打。即便过了这些山,还有洛阳周边关隘,很难。”王彦章简短地回道。 “军中斥候有报,夏贼在河南府招募健儿屯田,王军校可知此何意?” 王彦章还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很是惊讶。 “灵夏苦寒,不如河南远甚。”王彦章想了想后,说道:“河南一年两熟,灵夏只得一熟,粮食收成就差太多。还有钱帛,差距更不可以道里计。唯马多,骑兵多,然民情复杂,蕃人并不好管,极为牵扯精力,上供亦是有限。某觉得,夏贼应是苦于钱粮不足,故需屯田解决部分军需。灵夏赋税之重,多半远超河南,百姓已是不堪压榨。” 萧符不置可否。 粮食方面存在巨大差距或许是有的,但财货方面未必差很多啊。 他是管钱粮赏赐的,对这些东西特别敏感,也花时间了解了对手,邵树德此人之善于经营,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方面,还不至于如此忧心。 天下最富饶之地,当属河北,其次河南。而河北最富的藩镇还在向东平郡王上供,比财货钱粮,天下没一个藩镇比得过汴州。 他所忧心的,一内一外也。 “王军校,汴州承平多年,军士多安家于此,你也是吧?”萧符又问道。 “正是。” “军校子弟多生于市井之间,以你观之,若从中募兵,可得勇武健儿?” 王彦章认真地想了想,道:“对付一般藩镇尚可,若对上晋贼、夏贼,怕是有点吃力。” 萧符又点了点头,这是有见识的。 生于优渥的环境之中,自然不如父辈能吃苦,敢打敢拼。 长安神策军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 汴军将士在汴州安家,因为收入较高,子弟从小生活就不错,这却缺乏了一股狠劲,是为内忧。但这也是天下诸镇的通病,可能汴梁过于富庶了些,比较突出罢了。 “朝廷置昭信军,领金、商、均、房四州,以贼将李延龄为帅。又,贼帅折宗本自均州发兵,屡攻山南东道,王军校觉得夏贼意欲何为?” “或是声东击西之计,声言攻襄阳,实则攻唐邓?” “若其取唐邓,于我如何?” “淮西不得安宁矣。” 此外忧也! 萧符愈发觉得此人不错,有眼光、有见识,武艺还非常不错。他想再观察一下,如果心性也可以的话,倒是可以向东平郡王推荐一番了。 保举一个人任官,是要负责任的,他不想草率。 萧家这一支,取得如今的地位并不容易。 身为萧瑀子孙的他,已经失去了与高第士人联姻的资格。 长子处谦、次子处珪,联姻对象要么是幕府同僚,要么是军中同袍,地位都只能算是中层。长女则嫁给了葛从周义子谢彦章,但葛、谢二人,也算不得大将,地位还没起来。 这份家业,维持得可不容易啊。 他莫名想到了河州萧遘、萧蘧,心中猛然一紧,这事不能再沾了,否则定然引得东平郡王猜疑。 “啊呀,要起雨了。”王彦章突然叫道。 若这雨连续下个十天半月,可就要影响粟麦收成了。 萧符看了看南天,已经飘来了大片阴云,仿佛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 他忍不住回首看了看汴州。 城市依旧繁华热闹,仿佛昭示着宣武镇事业的如日中天。 …… 小江口码头之内,人喊马嘶。 随着粮草、援兵相继乘船而来,折宗本手头掌握的兵力大增。 粮草,当然是不够的! 不过没关系,襄州麦熟,遍地是粮,何惧之有? 王崇带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战马。 驮马之上,银色的盔甲闪闪发亮。车驾之内,粗长的马槊寒气逼人。 一千具装甲骑,在折宗本的再三催促之下,冒着饿肚子的风险,终于从商州南下了。 折宗本率军在外,小江口寨内却守御得更加严密。 他们发疯般地将所有斥候、游骑都散了出去,所有人许进不许出,严格封锁一切消息。 如今就等一个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