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醋沟
醋沟是一个地名。 岑参有诗云:“雁塞通盐泽,龙堆接醋沟。” 南宋绍兴九年,楼炤宣谕陕西,秘书少监郑刚中随往,自临安至凤翔府。离汴京西行,经八角镇、醋沟,宿中牟,记录于郑刚中《西征道里记》之中。 这个地方在八角镇以西十五里,曾有驿站。 乾宁四年九月十七日,一队夫子正在醋沟歇脚。领头的乡勇指挥使腰挎步弓,身背长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住地催促夫子们上路。 “都起来,都起来!”指挥使连踢带打,将几个夫子赶得屁滚尿流。 有夫子大怒,捡起长枪就要和他干。 指挥使上前两步,怒目瞪视,道:“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当年攻徐州石佛山寨,时溥招了一堆新兵,厮杀时我随手便斩了好几个。违抗军令,本应处死,看你年少,我并不怪罪。若不服,给你十年时间,练好后再来与我打,纵死不恨。” 夫子沉默了一下,行了个礼,去收拾骡车了。 车队装运了三千余斛粟米,都是今年刚收的上好魏州粟,运往中牟。 听闻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守军多羸兵,很有希望打下来。如果能得中牟,再驻扎数千兵马,夏人攻八角镇就要掂量掂量了:你的粮道可在中牟守军威胁之下呢。 急促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 两名游骑快速奔至,道:“有贼骑大队!快,结阵守御!” “离得多远?”指挥使下令吹角示警,问道。 “就几里地了。”游骑喊道。 “去你妈的!这么近了你才来通报?”指挥使大怒,快步跃上一辆马车,吼道:“结阵,以驿站为依托,快!” 大队骑兵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们的速度很快,完全不顾惜马力,短短几里地一冲而至。 “嗖!”指挥使破空一箭射去,极为精准,将移动中的骑兵射落马下。 “嗖!嗖!”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没有选容易射中的战马,而是直接射人,每一箭都直中目标。 数百骑涌了上来,进入骑弓射程之后,铺天盖地的箭矢飞出,指挥使浑身插满箭矢,栽落车下。 一名合格的弓手,往往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培养出来。体格要好,平时吃得也要好,营养不能差,练习过程中耗费的资源更是庞大无比。 况且,此时没有专职弓手,步兵不但要会射箭,也要会用长短兵器厮杀,单兵培养成本比历朝历代都高。其中的佼佼者,那花费更是海了去了。 指挥使自小习武,开得硬弓,耍得长枪、重剑,上阵厮杀的时间更是超过十年,见仗无数。这样一个精锐武人,死得一点不壮烈,一点不荡气回肠,但这就是战场常态。 如野草般默默无闻死在你身旁的人,他可能已经刻苦练习了十几年的箭术,挺起步槊时,等闲三五个乡勇近不了身。但战场上厮杀的双方都是这样的悍勇武夫,如果经济和社会秩序崩溃,后续新兵培养跟不上的话,精兵强将就会这样慢慢打没。 惜哉! 铁骑军在车队前横向奔驰,箭如雨下。 车队中有不少乡勇奋力还击,铁骑军大面积落马,死伤不轻。不过也就一些勇夫敢还击了,在他们被射成血葫芦之后,剩下的人全都躲在粮车、粮袋后面,苦苦煎熬。 “杀!”千余骑下马,手持铁剑直冲而至。 乡勇指挥副使大吼一声,招呼部下跟他上。但似乎只有区区百余人跟上了,大部分人一哄而散,往驿站内逃去。 短促而血腥的厮杀瞬间分出了胜负。 铁骑军将士冲破了阻拦,直向驿站屋舍冲去。 “嗖!嗖!”迎面飞来一蓬箭雨,十余铁骑军将士惨叫倒地。 后续跟进的武夫眼都不眨一下,继续往前冲。 “杀啊!”长枪、铁剑、马刀、步槊交织在一起,无数人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将战场的残酷凸显得淋漓尽致。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身披重甲,带着数十名酋豪背嵬出身的勇士,连番用命之下,终于将敢于抵抗的乡勇尽数杀死。 驿站之外,铁骑纵横,追着溃逃乡勇肆意砍杀。鲜血染红了黄沙,哭喊震破了苍穹。 一刻钟之后,战斗结束,梁军千余夫子被歼灭:斩首五百余,俘八百,无一人漏网。 “打扫战场,收拢车辆,修筑营寨。”铁骑军使折嗣裕策马赶了过来,下令道。 将校们轰然应命,分头行动。 营寨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给即将赶来的侍卫亲军用的。 那些人说是骑兵,不可否认,有部分人是,但大部分也仅仅只是骑术不错而已,骑战水平不敢恭维。 他们平时的训练方向也是步兵,使用长枪、步弓、长剑作战。但就步战水平而言,折嗣裕也觉得很一般,由他们守醋沟,不是个很稳妥的法子。 但飞龙军不在,能有什么办法?大王也一定很想念能够快速机动的勇猛步兵吧?一个重甲骑马步兵,花费比骑兵还大,不知道接下来的“禁军”整编,大王敢维持多大规模的骑马步兵。 “军使,军报来了。”都虞候拿着牒文走了过来。 折嗣裕接过,粗粗一看: 天雄军主力至白沙,前锋一部已近中牟县。 天德军步骑三千并镇国军两千步卒南下进抵官渡城。 侍卫亲军主力自管城县东出,往醋沟而来,不惜马力,后半夜即至。 河南府渑池、河清、王屋、新安四县乡勇七千余步骑已向中牟靠拢。 “好家伙,铁壁合围啊!”折嗣裕大笑。 战机一出现,各部就陆续到位,或即将到位,动作十分之迅速,显然蓄谋已久。 “朱友裕,不死也得脱层皮!”刘子敬看了后亦笑。 “刘将军!”折嗣裕突然喊道。 “末将在!” “你率右厢四千骑东行,至八角镇外袭扰。如果贼兵西进,想尽一切办法迟滞。” “遵命!”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折嗣裕喊住了转身欲离开的刘子敬,叮嘱道:“不要怕伤亡。挖路、放火、下毒乃至驱赶百姓阻敌,什么招都可以用。大王若怪罪下来,我一力担之。” 刘子敬看了折嗣裕一眼,沉声应道:“遵命。” 虽说打仗可以不择手段,但大王喜欢装模作样,爱惜羽毛,经常约束诸军,不让他们什么烂招都用。折嗣裕说的这些,可大可小,此时还在打天下,没人会深究,可若天下太平了,保不齐有毛锥子出来翻旧账。 折家,太树大招风了。 刘子敬很快召集诸将校,分头收拢军士,呼啸东去。 ****** 中牟城外的梁军仍在有条不紊地攻城。 过去几日内,他们打造好了器械,然后尝试攻了三次。前两次浅尝辄止,第三次下了大力气,一度登上城头,不过很快又被推了下来。 看起来不是很顺利,但朱友裕却敏锐地发现了守军的不足:他们的正经武夫太少了,守军之中充斥着大量战力低下的乡勇甚至是民夫。 部将们也感受到了这些,纷纷请战,士气看起来不错。 很快,第四次进攻发起。 这一次还是老套路,乡勇顶着箭矢先上,精锐的长直军甲士继后,一鼓作气,不给夏贼喘息调整的机会。 “咚咚咚……”战鼓擂响之后,残酷的攻城战立刻展开。 朱友裕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拳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报,曹公台一带发现大量夏贼步骑。”突然之间,有斥候将侦察到的消息带了回来,层层上报之后,很快报到了朱友裕这边。 “什么?有多少人?” “骑卒数百,步军几千。” “你放出去的斥候是新兵吗?‘数百’、‘几千’,这他妈叫情报?”朱友裕勃然大怒:“到底多少人?” 没人能回答,夏贼骑军太多了,实在难以靠近计数点验。 朱友裕也清楚实情,很快收敛了怒色,问道:“贼将何人?打的什么军号?” “贼军未打旗号。” 朱友裕沉默了。其实有一个可能,但他不敢深想。 “衙内,莫不是天德军?中牟守军,多是土团之流,天德军主力既不在,那么占据官渡城的定然就是贼将蔡松阳的人了。” “万胜镇那边是死人么?怎么都不拦一下的?” “两千乡勇,怎么拦?” “蔡松阳定然在官渡城。” “此贼甚是可恶,当初在洛阳,他就参与围攻寇彦卿了。” “闭嘴!这个时候提寇彦卿,你是何居心?” 朱友裕的头有些大,天德军突然从北边杀过来,到底什么盘算?莫不是想与中牟守军里应外合,将他们打败? 不,单靠天德军还做不到这些。或许镇国军也南下了,又或者夏贼来了别的援军,才给了蔡松阳狗胆。 但如果南下的夏贼只有几千步骑,似乎也不是很严重,这仗还有得打。问题在于,后续可能还有大队人马跟进,这才是最大的隐忧。 “衙内……”又有人匆忙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东面十余里处有贼骑大队,看装束、战法,应是铁骑军。” 朱友裕的双眉猛然锁紧。 铁骑军应该在尉氏左近游弋,他们也到中牟来了? “立刻遣使回八角镇及汴州传信。” “信使分三批,入夜后出发,一批向东,另外两批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绕路。” “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不要舍不得用了,放远一些,查探敌情。” “加固营垒,不得迟疑。” “点计营中粮草,报予我知晓。” 第一时间下达完诸多命令后,朱友裕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在攻城的军士们。他觉得,攻下城池的希望似乎很小了。 不知道汴州怎么样,如果夏贼这次是有备而来的话,他和长直军有大麻烦了。 他想起了妻儿,突然之间就有些悲凉。征战多年,也不知道打的什么劲,以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他想起了在砀山闲居的伯父。伯父把他从小带大,并不贪恋富贵,住不惯汴梁的豪门高宅,只愿看着老家的一草一木,守护祖宗寝园。 他想起了姑姑,想起了早就过世多年的生母。 便是我死了,父亲也不会有半分伤心难过吧。在他眼里,可能还没长直军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