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怠而取之
“怎么都快腊月了,又要出征?”晨间的厨房内,郑氏一边指挥仆婢忙活早膳,一边问道。 “运粮。”刘仁遇打熬完筋骨,无精打采地说道。 济水已经封冻,船运停了,如今只能靠大车运输。 按说这天气,路不好走,早该停战了。贼人舒舒服服地躲在城寨内,你还要冒着漫天风雪打仗,虽说武夫们就是受的这个罪,但时间长了,总不是个事。 李唐宾再狠,也不至于如此。事实上前线已转入对峙,年关将至,风雪漫天,大伙各自罢兵岂不美哉? 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非得在过年打? 刘仁遇唉声叹气地坐了下来,大口吃饭。 屋里头又有孩子的哭闹声响起,他更加心烦意乱,斥道:“你这嫠妇,帮不上家里忙就算了,还带着童儿稚女回来,终日哭闹。开过年就把你改嫁出去,跟个军汉过也好过在家添乱。” 屋里隐隐响起年轻妇人的啜泣。 刘仁遇三口两口吃完蒸饼,就准备出门了。郑氏给他拿来了包袱食水,老仆牵来了马,儿子搬来了甲胄器械。武夫出征,还挺费事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刘仁遇骂道:“你阿爷、弟弟几个马上就要上阵卖命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 大街上已经有人出门了。 刘仁遇作为州兵军校,地位不低,不断有人打招呼,都是以前的老兄弟。 不过他们的人数不多了。 汴州州兵,鼎盛时五千余人,分十个指挥。历次战争,战殁者甚众,一开始还能招募新兵补全编制,但到后面完全放弃了,不补了。 夏军破城那日,州兵已不足千,全程静坐,没有任何动作。 战后整编,汴州州兵被扩充为三千人,但除了塞进来的五百降兵,其余一千五百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有年纪较大,不适合一线厮杀的铁林、武威、天雄等军的老卒,有从关中选募的少年郎,甚至还有年初在碛北俘虏的鞑靼丁壮。 军官也经历了一番大清洗。 老退的夏军老卒全面接管了部队,留给汴人的位置很少,刘仁遇因为资历老,态度好,侥幸得了个指挥副使的职务。 “刘指挥,这次是要打大仗了么?”老伙计张三郎凑了过来,悄声问道。 “多半打不了。”刘仁遇说道:“夏王不是在打猎,就是在宴客,还说要带王妃去汝州汤池游乐,不像要打仗的样子。腊月将至,打个屁!也就你我劳碌命,还得押运军粮送往曹州。” “唉!”张三郎也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自己大雪天还要输送军馈苦恼,还是为没机会博取富贵忧愁。 夏王要带梁王妃去汝州泡温泉,汴州已经人尽皆知,因为开封、浚仪二县已经在征发随军夫子了。 这样看来,近期确实不可能打仗了,估计要等过完年后。 “刘指挥,我们汴人苦啊……”张三郎靠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刘仁遇一瞪眼,动作神情像极了他瞪女儿刘氏时的模样。 “刘指挥,夏王攻占汴州,全有宣武军旧地,然而汴州武人却没什么机会,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张三郎说道:“你说,若王妃替夏王诞下一二子嗣,会不会是好事?夏王春秋鼎盛,将来开国立制,让这个孩儿接掌帝位,他是咱们关东骨血,有王妃教导,定不会亏待咱们汴州武人的……” “闭嘴。”刘仁遇一惊,道:“别乱说,想死么?” 张三郎满不在乎地说道:“死就死,怕什么?没有富贵比死还可怕。” 刘仁遇摇了摇头,道:“夏王靠关西武人起家,不可能的。” “银鞍直在募兵,怎么不可能?”张三郎道:“石彦辞举荐了数十汴州军校子弟入银鞍直。宣武旧将,亦选子侄辈入银鞍直,为夏王效力。李氏、陈氏之幼弟、外甥之辈,都是英武少年郎,也入了银鞍直。你道银鞍直副使是谁?” “何人?” “洛州储氏的储慎平。” 刘仁遇回想了一下,问道:“张全义之妻储氏的家人?” “储氏之弟。”说到这里,张三郎挂上了一副yin贱的笑容,道:“储氏这具饱满多汁的身子,已经替夏王怀了两个孩子啦。” 刘仁遇若有所思。 “所以说啊,夏王现在真的开始重视咱们河南武人了。”张三郎道:“他要做天子,就不能厚此薄彼,不然滚回去当后周皇帝,咱们自给齐帝扛枪。” 收河南子弟入亲军,这cao作似曾相识啊。刘仁遇突然就感慨起来。 十余年前,有个叫朱全忠的人带了五百元从到汴州上任。 彼时衙军桀骜,汴州城几为龙潭虎xue。外有叛将谢殷据亳州自立,不遵号令。未几,黄巢又带着他的人马杀来。可谓内忧外患,十死无生。 朱全忠稍稍稳定局面后,与李克用联手击败巢军,缴获无数资粮、甲仗、丁口、女子、战马,获得了喘息之机。 随后他做了几件事:一、将meimei嫁给宋州大族袁氏当家人袁敬初为续弦;二、大力交好忠武军赵氏,甚至为儿女们约以婚姻;三、提拔汴州本地苦无机会的青年军校,分化瓦解武夫;四、以五百元从为基干,收编巢贼组建新军,以为制衡;五、给长子朱友裕娶汴州军校之女为妻,做榜样,就是自家了。 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最关键的是当地人支持不支持你。而要他们支持你,除了武力威慑外,还要给好处,正所谓恩威并施,光有一样都不牢靠。 夏王的武力威慑已经够了,二十万梁军灰飞烟灭,现在是要施恩么? 最好的施恩办法,不是给钱发赏,而是让他们分享权力,比如招募河南地方土豪、军校家庭子弟入军。听闻夏王巡视河中的慈、隰二州时,就让当地官员、军将、土豪献子侄辈入亲兵都。而这些亲兵,升迁的机会比较多,是一条金光大道,这就是分享好处了。 刘仁遇暗中点了点头,夏王是明白人,知道如何收拾人心。 “你倒是个机灵鬼。”刘仁遇笑道:“夏王做事靠谱,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如此,咱们河南武人还算有点奔头,不然被人当替死鬼消耗,还不如反了,横竖都是个死。” “正是。”张三郎笑道:“走吧,要逾时了,新来的指挥使是关西延州人,听闻不讲情面,别被他逮了。” “走。”刘仁遇突然觉得脚下有劲了,大声道。 ****** 邵树德刚刚结束一场晚宴。 来客主要是武威军、天德军、亲兵都、银鞍直的军校,可以说是正经关西武人集团的聚会了。 宴中有女乐、舞姬,美艳如花,身段婀娜,多为朱全忠的姬妾。 邵树德与军校们饮酒作乐,席中历数十余人的勇猛事迹,然后让他认为最勇之人先挑,一口气赏了十余朱氏姬妾出去。 将校们兴高采烈,纷纷拜谢,同时也暗暗憋着一股劲,下次得争个第一,不然中意的都让别人挑走了。 呃,多说一句,武夫们只看身段、容貌,至于是不是带着孩子之类的拖油瓶,一概不在考虑中,大不了当自家孩子养就是了,此时非常普遍。比如李嗣源收了人妻魏氏之后,就把拖油瓶李从珂当自己孩子养,王重盈收了人妻之后,也把拖油瓶当做自己孩子养,就是王殷了。 晚宴散去之后,军校们心满意足地离去。 大王终究还是更偏爱他们关西武人,连朱全忠的姬妾都舍得拿出来赏赐给大家,说出去多有面子?全忠妻妾五十余,绝大部分都赏给了关西武人,大王果是有福同享,令人信服。 邵树德对陈诚使了个眼色。陈诚会意,悄悄跟了过去。 “铁林军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已快到汴州了。”陈诚回道。 “飞龙军呢?” “已至滑州。” “有没有按我说的做?” “大王放心。”陈诚笑道:“军士们撤的时候故作喧哗,兴高采烈,远近皆闻。” “哈哈!”邵树德大笑,道:“声言怠敌而实取之,古之兵法也。” 陈诚亦笑。 大王这些日子四处打猎,好像一副马放南山的样子。但怎么说呢,带着亲兵都、银鞍直的军士们外出打猎,本身就是一种与将士们亲厚的手段。 这些人以后都是要慢慢放出去当军官的,此时不加深感情,多给好处,关键时刻谁还记得你的恩情? 至于带张惠去汝州泡温泉,也不能完全说假。至少目前真的在认真筹备,车队过些日子就会出发,甚至就连野利克成也会带着亲兵都护卫“夏王和梁王妃”西去。 夏王的爱好,老百姓可能不太清楚,但有心人还是知道的,这事听起来就是他会干出的事,太真了。 “我用兵二十年,其实不太喜欢玩这些花招的,赢了也胜之不武。”邵树德叹道:“这次若不是为义兄所迫,实不会出此下策。” 陈诚不语。 大王终究有武夫的一面,对武勇有着不一般的痴迷。 他对勇士十分大方,动辄赏赐宝剑、宝马、财货、美人,整编时与军士们一起训练,吃住在军营内长达一月之久,看起来就和个大头兵一样。 不过这也是风气,大王也是久受此风浸染。 武夫们骑着马上路,都要争谁先走,谁后走,一个不好就破口大骂,打起架来。 武勇之风酷烈,不是好事啊。 打完天下之后,该劝谏一下了,这个天下病了,病得很厉害,要下点猛药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