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上下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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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府城中最高的建筑是琉璃塔。 琉璃塔位于大报恩寺内。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堪称江南之最,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少说也要花去三个时辰的时间。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对外开放的只有前寺,整个后寺却是谢绝香客游人,只有名士大儒、佛门高僧才能入内。 大报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历时十九年,耗费白银三百万两,十万军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宫标准修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共有殿阁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间、厢房一百二十间、经房三十八间,是为百寺之首。 琉璃塔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号称天下第二高塔。 第一高塔则是位于玉京紫府的通天塔,共三十三层,寓意太上道祖的三十三天,又是立于玉虚峰最高处,传说连通了玉京上方的昆仑洞天。 正因为如此,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寺庙,其实是一座皇家寺庙。就算大魏覆灭,大报恩寺也并非归入佛门名下,其与佛门的关系,甚至不如儒门,这寺内的僧人也大多都是逃禅之人。 所谓“逃禅”,最初的意思是,儒者涉足释氏之教而最终弃离释氏回归儒家者叫做逃禅。逃禅以归儒,变赝以求真,即逃离佛门。 不过后来佛门为了消除逃禅带来的影响并混淆儒门主张,又把逃禅说成通过学佛来逃避现实,即逃至佛门。 一字之差,两重意思。 大报恩寺中的僧人既可以用前一种解释,也可以用后一种解释。按照佛门的说法,他们是从儒门逃至佛门的学佛之人,按照儒门的说法,他们只是暂时涉足佛门,最终还会离弃佛门逃回儒门。无论是那一种说法,这些僧人都与儒门有着极深的关系。 总而言之,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名下的寺庙,也不属于道门,算是属于儒门。所以在佛道相争的时候,此地得以幸免,未被道门查封。 此时琉璃塔灯火辉煌,司徒星乱坐在塔顶,背靠着塔尖,俯瞰整个金陵府。 司空错站在他的身旁,衣衫头发都被夜风吹动。 司徒星乱指着下方,说道:“道门已经有所反应,不得不说,道门的确厉害,正面对抗,我们的人手再多一倍,也不是对手。可惜……” “可惜道门自己乱了,或者说内斗。”司空错冷冷地补充道。 “没错,内斗。”司徒星乱笑了起来,“如今的道门有两大矛盾,一个是横向的矛盾,一个是纵向的矛盾。” “什么是横向?什么是纵向?”司空错问道。 司徒星乱伸手在身前虚画了横竖四条线,形成一个“井”字,然后说道:“所谓纵向,就是上下。所谓横向,就是左右。” “举个例子,道门的大掌教在左边,圣廷的教宗在右边,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可他们是同一条横线上的人物,也就是上面这条横线。同理,道门的底层道士在左边,圣廷的底层教士在右边,同样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可他们也是同一条横线上的人,也就是下面这条横线。” “道门的大掌教和道门的低品道士,都站在同一边,他们是同一个阵营,所以他们是同一条竖线上的人,也就是左边这条竖线。圣廷的教宗和圣廷的低级教士,在同一边,同一个阵营,所以他们也是同一条竖线上的人,也就是右边这条竖线。” “以横线区分,大掌教和教宗是一类人,是为统治者。低品道士和低级教士是一类人,是为被统治者。尊卑有别,上下有别。” “以竖线区分,大掌教和低品道士是一类人,是为道门之人。教宗和低级教士是一类人,是为圣廷之人。道门在左,圣廷在右。” 司空错有些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不必他开口发问,司徒星乱已经继续说道:“说白了,阵营和层级。你是什么人,既取决于你所在的阵营,也取决于你所在的层级。” 司空错的神色有些肃然了,他嗅到了大不敬的狂妄味道,这是道门、儒门、佛门、圣廷、朝廷,乃至于知命教等隐秘结社,都不会允许的大逆不道之语。 若以层级划分,信众就会质疑神明和教主,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司徒星乱仍旧自顾说道:“道门的横向问题,其实就是阵营问题,也就是正一道、全真道联手对抗太平道。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问题,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我们之所以有如此良机,也是因为三道内斗的缘故,说白了,是道门统治者之间的内斗。” “可隐藏在横向问题之下的纵向问题,才是导致道门问题恶化的关键所在,也就是上下之争。下面的底层道士们对于高层道士不满已久,虽然高层道士拥有轻易镇压底层道士的力量,但底层道士却是整个道门的基石,如果地基不稳,再辉煌巍峨的上层建筑,也会成为空中楼阁。” “就好比我们身下的这座琉璃塔,只炸毁最顶层,不过是损失了一层塔楼而已,剩下的部分还在,很容易就能在原来的基础上修复。可如果炸毁地宫呢?整座高塔就会轰然坍塌,只能从头建起。” “当然,道门内部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主张通过改变道门来缓和、消弭上下矛盾,这便是变革。比如那个张月鹿,便是这一派中的人物,我将其称之为少壮派,对应那些顽固到底的老派人物。” “你知道变革是什么吗?不需要那么多废话,两个字就足以概括:‘让利’。‘让’是让出去,‘利’是利益,把自己的利益让出去。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上层肯让渡利益给下层,那么矛盾就能得到缓解。” “可‘让利’二字说起来容易啊,做起来又是何其难。说白了就是用刀子割自己的rou,那是什么境界?是佛祖割rou饲鹰的境界。所以西方人说,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东方人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谁又肯让利呢?自己割rou下不去手,别人代为割rou更是万万不可。” “所有的变革,最后都是革自己,变自己,向死而生。谁有这样的魄力呢?就算有这样的魄力,船大难掉头,积重难返,根深蒂固,又岂是随便说说?所以能力够吗?少壮派们迟早会与老派一战,我却不看好结果,年轻人们多半会死得很惨。” 司空错脸色并不好看,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徒星乱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司空错一怔。 司徒星乱眯起眼:“你是想毁掉一座金陵府就心满意足,还是想毁掉整个道门?” 司空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叫胆大包天? 哪怕他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已经把脑袋挂在了腰带上,仍旧觉得司徒星乱胆大包天,甚至大胆到异想天开的程度。 司徒星乱笑了起来,讥讽道:“你若连想都不敢想,那又怎么能做到呢?” 过了良久,司空错才缓缓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与其高谈阔论,不如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司徒星乱扯了扯嘴角:“当然,当然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尽管道门已经有所反应,但他们还是小觑了我们,我记得有一句话,好像是什么,弱小不是生存的最大的障碍,傲慢才是。还是有些道理的。” “水堂作坊只是个障眼法,我已经准备好了,只待你一声令下。” 司空错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就让道门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