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8章 四方居
江东。 夜。 静谧无声。 小乔腾的一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急促的喘息着,大眼睛之中目光散乱,惊慌的就像是一只被吓坏了的小鹿。 “来人啊……掌灯……”周瑜也被小乔的举动带醒了,轻轻抚上了小乔的后背,“细君又做恶梦了?” 在外屋值守的贴身女婢连忙进来,点燃了灯火,然后垂手在一旁听候吩咐。 “取些热汤来……”周瑜吩咐道,然后坐起,取了挂在床头架子上的外袍,轻轻披在小乔身上,“梦都是反着的……没事的……” 小乔这才有些回过神来,紧紧的握住了周瑜的手,“朗君,我……我梦见jiejie……梦见jiejie生了……生了一个……” 小乔哆嗦了一下,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惶恐之色。梦中的古怪情形依旧在大脑当中留存了一些记忆,但是这样的记忆会很快消散,甚至前一秒钟还记得,后一秒钟就已经有些淡忘了,不过在梦中的情绪,倒是会留存较长的时间,所以现在如果让小乔详细描述梦境,她描述不出来,只是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郎君……我jiejie……”小乔转头看着周瑜,“……她,她不会有事吧?” 周瑜温和的笑了笑,这个笑容多少给小乔一些抚慰和力量,“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段时间你思虑过重,所有便睡得不安稳……你jiejie现在于四方居中安养,又有兵卒护卫,能有什么事情?” “哦……”小乔低下了头,手依旧紧紧得握着周瑜的手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从获取一些温度一样,“也是……” “热汤来了,”周瑜伸手接过,然后递给小乔,“慢慢喝,小心烫……喝了便歇息吧……别再多想了……” “哦……”小乔乖乖的接过了热汤喝了,然后重新躺倒,却又抓住了周瑜的手臂,过了半响才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只是眉头依旧皱着,就像是两片被烈日晒蜷曲的小柳叶。 周瑜看着,等小乔睡了一会儿,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便将头下的锦枕塞到了小乔的怀里,果然过了片刻之后,小乔便松开了抓着周瑜手臂的手,开始抱着锦枕了,额头还在锦枕之上蹭了蹭…… 周瑜无声的笑了笑,然后起身,披上了外袍,走到了外间之中,对着婢女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内室说道:“小心伺候着……某去书房……” 月色清朗。 周瑜背着手,衣袍在夜风当中飘然。 曾几何时,周瑜只想着双手用来指点江山,觉得背着手的人总是一股老朽之气,直至有一天,周瑜也将手往后一背…… 一朝天子一朝臣。 孙策虽然不是天子,但是孙权却认为是。 孙权为了完全控制军权,自然是要和这些跟着孙策以久的老将动一些心眼,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意料之中并不代表着就能完全接受,尤其是黄盖等老将。 作为跟着孙家上一辈的军中老将,孙权这个基本上没有经历过什么战阵,也没有取得什么战功的当家的,自然不可能得到什么高度认可。在孙权面前低下头颅,这些老将一部分是看在吴夫人面上,一部分则是听从了周瑜的劝说。 孙家,当下就像是身处薪材之上,再容不得再有半点火花…… 若是真的内部动起手来,恐怕双方都是万劫不复的局面,白白将孙家打下来的所有江山一切拱手让给了江东士族。 书房之中,一灯如豆,摇摇晃晃,就像是孙家当下的局面。 小乔只惦记着她的jiejie,而周瑜要考虑得更多,不仅有孙坚的遗志,还有孙策的临终嘱托…… 孙权展现出了控制欲极强的状态,而这个状态被黄盖等老将所不喜,冲突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而一旦爆发,孙家必然就是万劫不复。 周瑜目光停留在书房一角摆放着的瑶琴之上,他已经许久没有弹琴了,自从没有了那个不懂得音律的听众之后。 那个家伙,就连吟诗都能跑调,也算是音律当中的奇才了…… 周瑜嘴角浮现处一丝笑意,却很快的没落下去,只剩下了无尽的遗憾,“伯符……也罢,也罢……” 周瑜将桌案之上的烛火剪亮了一些,然后研磨提笔,准备给孙权写一封书信。 …………(ー。ー゛)………… 几日之后,吴郡城外,四方居。 居外,一江水,东流,如斯夫。 入夜之后,整个四方居周边便只剩下一些星星点点的火光,河流如带,咕咕向东而去。光华晃动着从远而近,带出声声甲片碰撞的声响,这是一队兵甲在巡逻,然后又铿锵而远了。 之前,在四方居,也曾经是内外灯火通明,夜里的华光也曾经将这一片区域,这一条河流映照得炫丽多彩,附近的居民,路过的行人,都会忍不住的超这个地方多看几眼,翘首以观。四方居的高楼之上,也曾经有宴饮,有歌舞,还有那纵情长吟,肆意剑舞的身影…… 四方居,寓意四方为居,是孙策生前命名的,作为送给大乔的一处居所,亭榭楼台之间,也曾留下两人的身影和欢笑,而现在四方居之中,没了孙策,只有大乔。 战争的苦难,不仅仅是对于男性而言,在战争当中的女性,甚至会更加的悲惨。纵然有的军队会对于手下的兵卒有些命令和戒律,但是实际上很多时候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战败之后的女子,所遭遇到的,往往比男性还要更加的悲惨。 人类的本能,就是挣扎着活下去。 大乔原以为她失去了父亲的时候,便是人生当中最为痛苦的事情,但是她没想到的是,那不过是痛苦的开始…… 而且一波接着一波,毫无停歇之意。 原以为遇见了那个曾经在墙外高声吟唱着窈窕淑女的诗词的孙策,便是痛苦的结束,却也没有想到,这其实是另外一个痛苦的开始…… 没有爱过,便不知道失去所爱的时候,内心之中是多么的痛苦。 和孙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一百七十八天,但那一百七十八天,便是大乔现在唯一的温暖。 只是这温暖,就像是寒夜之中的孤灯,三尺之外,便是黑暗。 “夫人,夜深了……还是早些息着吧……” 贴身的女婢低声劝着大乔。 大乔默然半响,才缓缓的站起身,微微捧着肚子,往内室而去。 灯火昏暗,婢女一手掌着灯,一手虚虚掺着大乔,正往前走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灯光没照到,抑或是大乔分了神,在抬腿上台阶的时候高度差了那么一点点,小巧的绣花鞋在木台阶上磕碰了一下,顿时失去了重心…… “夫人!”婢女一把没抓住,吓得大叫起来,“夫人!夫人!来人啊,来人啊……” 凄厉的喊声响彻院内外,四方居总于是热闹了起来,只不过这个热闹,和之前的热闹完全就是两回事…… …………w(?Д?)w………… “什么!”孙权拍案而起,立直了身躯,然后迅速压低了声音说道,“此事……当真?” “小人……怎敢欺瞒主公……”来人深深的将脑袋埋在地面上。 孙权呆愣了半响,旋即像是一个被戳破了水囊一样,软塌塌的坐了回去,“……知道了……汝且先下去……” “唯……” “等等!”孙权又叫住了他,低声喝问道,“此事……汝可有告知他人?!” “小人仅是禀明主公,未曾于他人言及……” 孙权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阳光从门楣之处的空隙处洒落,形成了几道大小不一的光影,细碎的灰尘在光影当中浮动着,翻滚着,就像是孙权当下的心境,纷乱且无序。 孙权知道,他坐上这个位置,很多人不服气。 这一点,就连曹cao都知道。 当年朝廷因为孙坚剿灭黄巾,还有之前在西凉的前后战功,合并一同封赏孙坚为乌程侯。后来孙坚死后,长子孙策自然就继位为乌程侯。 但是在孙策身亡之后,曹cao只是让尚书台下达了一个封孙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的诏令,至于什么乌程侯,只字未提。 孙权最不像将军,结果封了一个将军,地盘囊括大半个江东,却只有小小的一个会稽太守…… 这个意思,难道还不明显么? 等等,孙权忽然想起一些什么,将目光转到了桌案的一角上。 在桌案一角之上堆放的书简当中,一封标有红签的书信格外的醒目。 难道是…… 孙权的面色,立刻阴沉了下来,站起身,背着手,来来回回的在屋内转着圈,每转一圈,脸色就阴沉一分,直至最后,阴云密布得仿佛就能滴下水来一样。 “来人!备马!”孙权大步而出,“某要出城行猎!” 然而出城之后,孙权便将马头一拨,冲着吴郡郊外四方居而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孙权忽然停了下来,皱着眉头又想了想,一把扯下了悬挂在腰间的玉佩,交到了一名心腹的手中,低声吩咐了几句…… 四方居外,纷纷扰扰,孙权站着,看着自家手下将这一群原本在四方居值守的兵卒全数带走之后,又看着孙家老卒接管了四方居的护卫,这才整了整衣冠,仰着头,走进了四方居。 四方居内院之中那几名少得可怜的婢女侍从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的将身躯蜷缩成一团,跪倒在道旁,闭着眼,汗如浆出,等待着即将到来如同雷霆一般的怒火,却没有想到孙权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根本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像是这些人都是石块木头一般,昂然而过。 这几名跟随在大乔身边服侍的婢女侍从偷偷将头颅从地面上抬起来,但是依旧不敢做任何其他动作,只是相互用眼神交流着,难道就这样? 没事了? 怎么可能? 但是为什么孙权没有发火,也没有问罪? 孙权走到了大乔的屋外,并没有进屋,而是就站在门口之处,停下了脚步。在屋内侍奉大乔的贴身婢女连忙到门口跪迎,却撞见了孙权投射而来冰冷的,不带有任何情感的目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滚!”孙权沉声低喝,然后吩咐道,“尔等都散开!不许任何人靠近!违令者,斩!” 孙权护卫轰然应答,然后扯着几乎瘫软到地上的婢女离开,甲胄声中,四下站定,背对着孙权,目光巡视着四周。 孙权站在门口,依旧没有进去,沉默了许久之后,才低声道:“权……见过嫂嫂……” 屋内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的回应,就像是屋内没有人一样。 孙权又是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若是权未记错,嫂嫂应是晏平四年腊月有孕……算算时日,应于十月生诞……” “呜呜……” 屋内终于传来了压抑的哭声,哀怨且虚弱。 孙权低着头,声音低沉:“嫂嫂如今身怀有孕,当细心谨慎才是……再过得四五月,定然就会诞下兄长麟儿……” 屋内的哭声忽然停了下来。 “院外守护不利兵卒,权已经下令,全数替换……”孙权继续说道,“院中之人……这些时日,就好好服侍嫂嫂……如有所需,便令院外护卫兵卒采买就是……权还有事务未了,这便告辞了……待嫂嫂诞下麟儿之时,再来贺喜……” 说完,孙权转身就欲行。 “等等……”屋内的大乔终于是出声,“汝……汝欲何为?” 孙权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兄长勋爵,当有后人继承……嫂嫂安心待产就是,其他事务……就不必多虑了……” 说完,孙权就再也没有停留,大步而去。 一阵风吹过,摇曳着院内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泣如诉。 孙权大步走出院门,翻身上马,招手让护卫守护的孙家老兵统领上前,低声吩咐道:“除了某之号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出四方居!违令者,杀无赦!” 孙家兵卒统领微微一愣,但是很快就双手一碰,躬身应下。 孙权最后看了一眼四方居,便拨马而去。 因为他知道,他应该永远都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