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0章医者医人,患者患心
荆州。 襄阳。 春天应该是热闹的,喧嚣的,所以襄阳也渐渐的喧嚣热闹了起来…… 有些事情能够掩盖,而有些事情,即便是掩盖了,也依旧会露出马腿来。 刘表的病,已经是露出马腿了,乌黑带毛,至少有三条。 虽说张机可以用针灸之法通血活脉,振奋刘表体内的机能,但是所谓药石,自然还是要以药为先,尤其是像是刘表这样的老年人,更是不可能全数都用针灸,一点都不用药的。 所以,次数多了,自然也就清楚了。毕竟针灸这种东西还可以重复用,这药材么,自然是要用一次便消耗一次的…… 『请问先生,某……』说到一半,刘表咳嗽了两声,『某……还有几日活期?』 张机看着自己手中的针,并没有去看刘表,等银针刺下之后,才缓缓的说道:『使君之躯,内腑虚亏,于内应重静养,少虑少怒,在外温补滋阴,祛邪扶正,亦可延年也……』 『……应重静养,少虑少怒……』刘表垂下眼皮,低声重复道。 张机点头,『正是。』 刘表沉默了下来。 老年人,都喜欢静,这大多是身体所致,一个是精力跟不上了,另外一个是即便是心有余,也是力不足了。但是刘表怎么能够静下来? 这些年,哪一年刘表能够安安静静的? 荆州就像是一条低下的暗河,看不见,却波涛汹涌,旋涡无数,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噬其中,然后尸骨无存。 张机诊治之后,便收拾了一番,告辞而去。 刘表在让人送走张机之后,仰头望天。 若是此时有bgm,当奏《再借五百年》。 可以说,任何一个掌权者,坐上了高位之后,难免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若是能够再借个几年,别说五百年了,五十年,甚至五年都好…… 之前刘表以自身为饵,钓于荆襄,那是因为刘表那个时候还觉得自己能行。就像是大多数人在六十岁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身体不错,跟年轻人能差到哪里去? 可是往后一年便不如一年,这些时日,刘表就真觉得自己不行了。 坐着的时候腿冷,就像是双脚放在了冰块上一样,即便是盖上了重裘,依旧是会觉得冷,会感觉丝丝寒气,从腿脚之处蔓延上来,越过膝盖,爬上大腿,侵占腰腹…… 有时候,刘表都经常忍不住往脚底下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站在了黄泉之中,才会这么的冷。动起来么,是不太会觉得冷了,但是肺受不了,稍微一动,就咳嗽,胸口喉咙之处呼啦呼啦的,就像是塞了一个破烂风箱一般,若是一时鼓不上了气息,便是憋得面色发紫,几欲昏厥。 还有背上的疼痛,似乎时刻提醒着刘表,你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所以现在刘表不敢再说自己身体了,因为这一次,他知道,是真的不行了。 可是刘表还想活着。 非常想。 越是感觉死亡的临近,刘表活下去的欲望便越是强烈。 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自己的孩子。 有时候,刘表会仔仔细细将他到了荆州之后,一系列的事情再次总结和思考,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好,亦或是那个地方耽搁了,所以荆州今天才是这般样子,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可问题是,并没有啊!刘表并没有停歇一天,也没有懈怠一日啊! 初至荆襄,刘表只有三两随从,手上没有一兵一卒,便是借用荆州本土豪族,吞了总贼,方有了点家底。这其中,有浪费时间么?没有啊。 后来和蔡氏联姻,挂上了庞氏,用蒯氏和黄祖,方算是真正的站稳了脚跟。讨伐董卓之时,刘表其实能够掌握的地方并不多,如果不是荆州大姓豪族支持,刘表的号令甚至出不了治所,所以刘表不是不想举兵获得大义,一同讨伐董卓,是因为刘表根本抽不开身。 然后便是讨董联盟分崩四裂,孙坚觊觎荆州之地,充当了袁术走狗,战争不断。最终打败了袁术,但是南郡风波又起,又要忙着平叛,等平定完了南郡之后,回过头一看,斐潜已经在关中坐大,曹cao已经在豫州立足…… 刘表不是没野心,也不是一直坐等孙家搞事才被动应付,刘表也有暗戳戳的派兵进豫章,准备给孙氏来一个猴子偷桃,结果被孙策一巴掌扇了回去。刘表甚至还盯着交州,派遣吴巨去苍梧郡,跟士燮对峙。 还有像是益州的小动作等等,都说明了刘表并不是没有野心,一门心思只想着抱残守缺,苟延等死之辈,而是因为…… 『唉……』刘表喟叹,『若是当初刘玄德……ε=(′ο`*)))唉……』 当初蔡氏针对刘备,刘表没拦着,装作看不见,其实心中早就是打算着,若是蔡氏搞死了刘备,便可以替刘备报仇的名义,然后收了关羽张飞,也就自然有本钱可以搞掉蔡瑁了…… 若是能成,那自己水军有甘宁,陆上有关张,大业自然可以宏图大展一番!只可惜似乎被刘备看穿了,然后自然关张也是对自己提防起来,无奈之下,便指使其跟着刘琦去了四川,也算是废物利用一下罢,只不过结果么…… 恍惚之间,刘表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骠骑将军斐潜的时候…… 『欲成大业,可做三事。』刘表忽然苦笑了起来,没错,其实当年斐潜就说了应该怎么做,可是自己呢,『净面未全净,强身未得力,蓄势未备储……良方已开,某却未用全啊,可之奈何啊……为之奈何啊……』 『来人!』刘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使得自己的腰板能够更加直挺一些,『去传二公子前来!』自己虽然做错了,但是毕竟收获了这些经验,而这些经验,或许就能让自己的孩子少走一些弯路,比自己站的更高一些,走得更快一点! 刘琮来了。 其实刘琮不喜欢来这里,就像是他其实也不喜欢读经书一样。这里总是隐隐约约有一种气味,或者是一种什么其他的东西,让刘琮感觉不太舒服,就像是经书基本上都是比较枯燥,没有温香软玉来的有趣好玩一样。 只不过,刘琮会装。 所以刘琮恭敬的上前,先是表示了对于刘表身体的担忧,然后才询问刘表叫他过来是什么事情。 刘表看着刘琮,缓缓的吸了一口气,指了指一旁,随口问道:『汝方才在做什么?』 『回父亲大人……』刘琮说道,『孩儿在看书……』 『哦,看得何书?』刘表问道。一身的脂粉香,没有墨卷之气,哪里是在看书? 这一段时间,刘表的身体起起伏伏,忽好忽坏,当然,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比较糟糕的,所以也就基本上没有空闲去管刘琮了,现在听闻刘琮还说看书,自然是要多问几句。 『这个……』刘琮眼珠转悠两下,『孩儿在看左传……』 『左传好啊……』刘表点点头,对于左传表示认可,『……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其义何解?』 『啊?』刘琮愣了一下,『孩儿,这个,那个……还未读到此处……』 刘表看着刘琮,正想要说一些什么,却咳嗽起来,然后背上的患处也是一阵阵的发疼,让刘表放弃了原本考察刘琮学问的想法,喘息了片刻之后,说道:『算了……回去好好再看看……今日唤汝前来,乃为父有些感悟,特传于汝……』 『为父入荆州,成也豪族,败……败亦豪族也……』刘表声音沙哑低沉,『为父借荆襄豪族之力,得于江汉之间,然亦失轻灵之体,锢行禁举,未得贤才……』 刘表想到了斐潜,想到了黄忠,想到了许多人,不由得闭上眼,叹了口气,喘息了几声,『……记住,得豪族固可生,然困豪族则同死!』 如果不是豪族支持,刘表不可能在荆襄站稳脚跟,但是也正是因为豪族梗阻其中,所以刘表不管是做什么,其实都欠缺了一些,并没有落到最下面的实处。斐潜曾经说需要『净面』,但是刘表只是在荆襄士族的层面上『净面』了,并没有让下层之人感觉到了有什么变化,因为征收赋税督办劳役的,依旧还是原本的人,原本的家族…… 至于『强身』、『蓄势』,也是如此,刘表办了太学,但是只关注那些原本就有名气的人,却没有关注没有什么名气但是有才能的寒门和旁支。很多事情都是浮在表面上,没有沉下去,所以,这条原本应该正确的道路,刘表却走歪了,走慢了。 现在,刘表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这些感悟都一股脑的塞给刘琮,但是毕竟是久病在身,说起来的时候又是咳嗽,又是喘息,断断续续,也有些纷乱,刘琮睁大着眼睛,似乎是很专注,很用心的在听着,时不时还点头附和一下,表示自己听到了,明白了,知道了…… 刘表病痛在身,刚刚受了张机的针灸药石之后,额外获得的一点精力也很快消耗掉了,人又有些不舒服起来,为了不暴露出自己的丑态,便也没有办法去考究刘琮究竟听了几分,便让刘琮先下去了。 刘琮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中,小蔡氏连忙上前一边服侍刘琮更换外袍,一边轻声问道:『父亲大人唤你去,可是有何要事?』 『嗯……也没有什么要事……』刘琮不在乎的说道,『就是一些老调重弹……』父亲刘表老是提及一些过去的事情干什么?现在都是太兴四年了!还整天说一些中平晏平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真是又唠叨又啰嗦…… 好没意思。 ……o(¬_¬)o…… 却说张机在刘表护卫的护送之下,兜兜转转回到了城中医馆。 嗯,听闻斐潜在长安做了一个百医馆之后,刘表也搞了一个,便正大光明的将张机放在了其中,也方便遮掩自己的病情。 张机刚走到了院中,便听到医馆之内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吼叫声:『大胆狂徒!竟然口出妄言!莫非视吾等皆无物乎!』 张机皱了皱眉,转过了屏风,就看见在院中其实已经聚集了一些人。站在上首的,便是一位『名医』,据说有通鬼神惊天地之能,也是姓张,名商。 而站在名医张商面前,在台阶之下跪着的,是一名求学子弟。张机见过几面,知其因父母死于病疫,便立志学医,经历多少和张机自己有几分的相似,于是也略有留意,有时候也会点拨一二。 但是张机点拨么这名子弟,不代表张机就要收他做徒弟,毕竟汉代医生收徒弟,一般都是非常慎重的。考察徒弟品行有时候考察十几年的,也是常有的事情。德行永远是考察的重点,有时候甚至比天赋还更看重。 『医馆之中,才者甚众,何时轮到汝妄言是非?嗯?』张商指着那名求学子弟,口沫横飞,『令汝切磨炮制药材,乃是欲令汝清明药性!将来行医,方明药理,不至于延误病情,坏人性命!汝竟然枉顾吾等良苦之心,口出狂言,品评埋怨!这是何等道理?!』 『吾等行医,皆需知晓药性,方可对症下药,以除病疾。当年学医之时,吾等更是亲手品制药物,任劳任怨,从不敢或有怨言!须知医事,乃人命关天!』 『汝怨何来?正所谓一蛇吞象,厥大何如?汝若有才,自有行医之日!既然如今令汝炮制药材,便是汝才能不足,医学低下!汝何敢妄言药材,品评他事!?』 『医者,医才固然重也,然更重医德!』张商看见张机前来,便是越发的兴奋起来,声音也更大了三分,指手画脚,有意无意的便指向了张机之处,『岂可以趋炎附势之举,攀附权贵之行乎?吾辈之人,做人做事,当明本分,当知自己乃何许人也!岂能僭越怨尤,口出狂妄之言乎?!』 众人也纷纷看向了张机。 张机微微皱眉。 就像是一山不容二虎一样,医馆之中有两个『张医师』,有时候也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张商之前很有名气,当然也有一些医术的,要不然也不会出名,但是到了张机的面前,就有些不够看了,毕竟纵然一开始是慕名而来,但是最终还是要看疗效的,所以张商被招募到了医馆之中原本以为可以飞黄腾达,却不料被张机挡在了前面,连着吃了好几个瘪,如今见到了这名子弟痛脚,便是一把捏住,当场发作出来。 在张商眼中,显然这一人和张机走得近…… 张机走上前去,看着跪在院中的那名子弟,问道:『你说了些什么?』 『此等狂妄之辈,竟然言吾等药材有弊!在场诸位,何人不是一二十年浸于医道,尚无一人言及药材有误,偏偏汝便知晓?真是可笑,可笑!年轻之人,当知自己本事!别整天怨天尤人,哗众取宠!』张商扬着眉毛,翘着鼻孔,抖着胡子。 『你说了些什么?』张机没理会张商,再次问道。 『我……在下……』年轻子弟说道,『说,说……这一批的rou桂怕是有些问题……怕是不能入药……』 『rou桂有问题?』张机皱眉。rou桂是常用药品,主治非常多。 『哈哈,荒谬,荒谬!』张商大笑道,『吾等皆是行医一二十年,尚……』 『取来看看。』张机打断了张商的话语。 『唯……』年轻子弟企图站起来去取药材,但是跪久了难免血脉不通,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幸好张机扶了一下,这才站稳了,略微活动了一下腿脚,便取了一些『rou桂』前来。 张机皱着眉头,将『rou桂』翻看了一下,又闻了闻,然后咔嚓掰下一小块来,塞到了自己嘴里…… 『是有问题……此乃「阴香」……』张机吐出了残渣,看了一眼张商,说道,『似rou桂,但非rou桂也……』 『什么?』张商一愣,然后也走下台阶,从张机手中取了剩下的一截,也是闻了闻,掰下一块扔嘴里,然后慢慢的便呆住了…… 片刻之后,张商忽然将『rou桂』,或者说是阴香往地上一扔,对着年轻子弟大声说道:『且不论药材如何,医馆之中,学徒之人不得妄议医药,此乃规矩!规矩!若人人皆如汝一般,动则妄议师长,否论尊上,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此等药材真假与否,也是区区一学徒之辈,可置喙乎?年轻之人,当虚心求学,用心做事,其余之事,勿须多虑!亦勿须多言!今日念你尚未造成大错,便不备责于你,且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言毕,张商便甩袖走了。 众人见状,也纷纷散去。 张机转头看去,却看见负责采买药材的蔡管事低着头,也夹在人群之中离开,离开院子之前,似乎有些阴狠之色投了过来…… 张机心中不由得一跳。 『张医师……』年轻子弟不知所措,看着张机。 张机低声叹息了一声,然后拍了拍年轻子弟的肩膀,说道:『此地……汝怕是不宜久留,收拾行囊,速离为上……』 『张医师!我……在下是真心求学啊……』 张机停下脚步,微微侧头,『速去,速去!』说完,便不再理会年轻子弟,也走了。 年轻子弟看着张机远去,又看着地上那一截阴香,不由得呆立半响,方喃喃自语道:『我,我……我是错了么?我……我又错在哪里……』 一灯如豆。 张机坐在桌案之前,沉吟良久,最终提起笔来,然后落下,犹如千斤,浓墨于纸上,便是力透纸背! 『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 张机写到此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目光微微偏移。在张机书写纸卷的一侧,是张机的一些病人药方和总结,而在其上,便是张机最近诊治的病人的药方,而在药方之中,赫然便有『rou桂』二字! 张机闭上了眼,叹了口气。 或许,也该到了自己离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