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

    二世三年某日,繁星淡月,夜色已深。

    秦朝最后的希望,率骊山刑徒破张楚,灭项梁,连克六国复辟势力,风头一时无两的少府章邯撞上命中注定的克星,这个时代的天之骄子,楚国贵族余孽,项籍,项羽。

    巨鹿之战,罕见的以少胜多的大胜仗。秦军大败,王离被俘,楚战士以一当十,项羽神勇之声名使诸侯惴恐,秦军震悚。

    章邯与项羽相持未战。二世派人责备,章邯恐,且需向咸阳求援,遣长史司马欣去咸阳。今日,正是他回来的日子。

    秦时的天空明澈已极,举目四望天开地阔,却难解章邯心中块垒,这天地怕是要大变了。

    耳边是司马欣在低声劝谏:“赵高闭门不见,待我欲走又派人追击,可见其不信之心。若败,必被赵高追究;若侥幸能胜,此等大功,赵高见嫉,亦不能容。请将军早做打算。”

    章邯听了,不置可否:“你是觉得,我赢不了项羽吗?”

    司马欣被问得一愣,章邯竟更在意这个?章邯一向冷静理智,难道因为一路战无不胜,此时竟起了争胜自证之心吗?

    司马欣委婉道:“我军新败,士气虽降然魂未散,将军更是英明神武远胜项羽,如今仍有胜机。可李相已被夷三族,陛下唯赵高之命是从,赵高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人善权术而无大略,少府从李相主持骊山帝陵修建,故被其视为李相一脉,先前后勤也由李相一力支持,如今换赵高主政,恐交战之时增援不及反断我后路。若一战不克,长此以往,必败。此实非将军之不能也。”

    “李相啊……”章邯叹悼两声老上司,侧头看司马欣:“依君之意,我该当如何?”

    司马欣有些摸不透章邯的倾向,他暂时不敢透底,万一这位如涉间一般死忠于秦廷,宁自焚也不受降,那自己就有趣了。便只是跟着潸然道:“我亦不知,若始皇帝仍在,必不至此两难之境啊……”

    “始皇帝”三字惹得章邯神情恍惚一瞬,却是冷笑起来:“陛下若在,个个都是忠臣良将,陛下才驾崩三年,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人死如灯灭,哪怕是陛下一般生时如日高悬的人,也难逃此劫,我如今方深有体会。”

    司马欣讪讪不知该出何言。

    嘲讽别人的同时,章邯知道,他也在嘲讽自己。

    章邯冷冷道:“赵高窃据神器,二世难堪大任,外敌虎视眈眈。我不欲秦军子弟无效伤亡。”

    他转而叹道:“可若降,大秦该何去何从啊……”

    司马欣大喜过望,劝慰道:“将军善心,诸军士若知必感念之。”

    司马欣别有他意:“天下定于一的秦,也许不存,然秦国,亦可万年。”

    章邯拍了拍司马欣的肩膀:“我们……”

    有小兵帐外高呼,打断了章邯接下来的话:“有人求见!”

    章邯与司马欣俱是一惊。

    “进。如此深夜,是何人求见?”

    小兵摇摇头,双手捧剑递给章邯:“回将军,来人说,看剑便知。”

    好熟悉的剑。

    章邯握住剑柄缓缓拉开,剑身光寒,光射斗牛,其上铭有楚国虫鸟文共二字,绝世名剑,声动九州,也毫不意外地震动了章邯的魂灵。

    “是谁!胆敢动陛下的陵寝!”

    愤怒与恐惧使章邯大吼出声。此剑是始皇帝的陪葬,而且是最贴身的陪葬物之一,任少府奉命修陵的章邯可谓是对此一清二楚,想当初,还是他亲自将其珍而重之放入棺椁。

    如今这把剑竟然穿过了致人死地的水银,无穷无尽的机关,近百米深的土层,来到了他面前。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项羽攻破咸阳也绝无能力实现。

    可是它确然出现在章邯的眼前。

    太阿!

    司马欣喃喃重复这把剑的名字。他汗湿重衣:“来人还说了什么?”

    ——绝世名剑,声动九州。

    小兵震惊于两位的态度,颤声道:“他说,他是这把剑的主人。”

    ——正如它的主人。

    司马欣吓得瘫坐于地,两股战战,哽声道:“有诈,此必有诈!”

    章邯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收剑入鞘,愤怒、恐惧、疑虑也一同收梢,随之转为莫名的兴奋与渴望。

    他长笑一声:“长史,是真是假,君可随我一道,见过便知?”

    司马欣惧而不能起,更何况随同一探究竟。

    章邯无奈,提剑出账,嘱托亲兵:“好好照顾司马长史,勿使其出此帐,待我回来。”

    营地外,一人影负手望天,墨发玄衣,随风扬动,恍如故人归。

    月既明,众星当退而拱之。

    纵有心理准备,章邯仍是心神俱震,难以自已。月华流泻,眼前人风姿冶丽,如梦似幻,比月神临人间,犹胜有之。

    是真耶?假耶?

    始皇帝崩时年有四十九,即便至尊至贵不染风霜,然案牍劳形,舟车劳顿,难掩衰老痕迹。而此人皮囊年轻得过分,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

    章邯从未有机会见过年轻的秦王政,只远远望过三十多岁并吞天下,大势已成的烈烈骄阳。

    章邯任少府掌内帑之时,始皇帝更是高坐明堂,气势更盛,不可逼视。通天冠虽无十二道冕旒遮蔽天子的面容,但天子的容颜仍然遥远而模糊,惟有威仪深深镌刻众人心中。

    至日暮时分,英雄枯骨,了无生息,章邯固然有机会仔细端详,却也是不忍多顾。

    但是,不需要太多的质疑。

    眼前人,如假包换,正是始皇帝——嬴政!

    德兼三皇,功盖五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天下仅此一人,无人可以冒充。

    章邯热泪盈眶,哑声道:“陛下,已成真人乎?”

    “少荣,别来无恙。”嬴政长目幽邃,扫过章邯,转望东北,微带笑意:“可否与朕讲讲驻军漳南的项军,是何情况?”

    章邯的满腔情绪,不由得被噎住了。

    今晚夜风也温柔,却不妨碍章邯瞬间冷汗直流。毕竟他上一刻还在与人商讨是战是降。

    而且陛下他究竟知道多少?所有令人愤慨的身后事他已尽观否?

    章邯停顿片刻,收敛情绪整肃以对:“陛下,夜已深,请随臣移驾营帐中吧。”

    一路上,章邯一一据实以告,当然,能甩的锅必然是不背的。实际上,他认为自己确然劳苦功高,巨鹿之失,为赵高王离争功之过,只是在陛下面前,自是十分谦逊委婉。

    营帐中,趴在地上的司马欣思前想后,挣扎起身,掏出项氏传给他的劝降帛书,于灯上燃成灰烬。

    我尚未坐实悖逆之事,或可隐瞒!

    司马欣宽慰自己,强撑起理直气壮。

    今晚月色太神秘,令他难以生起抗衡之心,只在束手待毙前稍作反复罢了。

    固然朝中军中欲叛者众,可有的人只要出现,便足以使人立场摇摆,足以使人倒戈相向。

    这是由无数正确的决策累积,由一统六国的功勋奠定,始皇帝任何后继者都无法继承的,独属于嬴政个人的巨大政治声望。

    他在秦地,已当了三十七年的王,这一代秦人都在他治下长成。他在天下,当了十一年的皇帝,远方黔首未集,六国余孽暗涌,却也惧于他的威名。

    秦朝廷的信用被败光了,始皇帝个人的还远没有。甚至在二世胡作非为的凸显下,在大面积战乱的波及下,让人更加怀念起来。至少秦人选谁,自是不必多想,难道选和他们有仇的六国贵族吗?正率领偏师袭咸阳的那位忠厚长者,也是在项羽暴行的衬托下才使得关中人真正归心的。

    听到动静的司马欣掀开帐帘,看着章邯毕恭毕敬地随着年轻的王者缓步走来,竟让他一瞬不知今夕是何夕。

    曾任秦国旧都栎阳的狱掾,司马欣见过亲政前的秦王政,今日容貌一如当年,高与美,旭日升,月转轮。在吕不韦的权力遮蔽下,也无人敢小觑这位年轻的王。他高而不使人感到傲慢,美而不使人敢于冒犯,礼贤下士,从谏如流,知人善任,手腕独到,和后来独断专行、异想天开的帝王,奇妙的割裂又弥合。

    作为以吏为师的法吏中一员,自己内部队伍的问题或多或少有些察觉。有不少人不理解,理解的也觉得太急了,基础建设根本跟不上。但时光不等人,他们的帝王没有太多时间更细致地描摹他的蓝图他的愿景了。而他的后继者,要么过柔,要么过厉,都不大令人放心。

    如今,陛下恢复了年轻,又会给天下带来多大的改变呢?眼前人是仙是鬼,是圣是魔耶?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更遑论以鼎盛之姿,重临人间。

    ********

    “贺陛下成仙,陛下万年。”

    司马欣见嬴政死而复生,重返青春,惊骇不已,因而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嬴政跽坐案前,目光不曾离案上地图半分,凛然道:“方三年,江山已失泰半。若朕未能复生,秦之社稷焉存?”

    “朕本可成仙,奈何诸君招朕做鬼!”

    面罩寒霜,声裂金石。天子一怒,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司马欣噤若寒蝉,深恨失言。刚才闲着没事感慨啥始皇帝仍在如何如何呢……又闲着没事瞎拍啥龙屁呢……

    章邯不像司马欣如此心虚,却也难免羞愧。同时他心中思忖,陛下究竟处于何种状态,听这话风难道是因国之将亡,众人唤归陛下力挽天倾?神神鬼鬼之事,当真奇妙莫测。

    关于这点就连嬴政本人都不知为何,故而避而不答,云遮雾绕,顺势借神鬼以重威。他上一刻暴死沙丘,一转念便至棘原。晕晕乎乎间望见高高飘扬的熟悉黑旗,兵卒不知天下大事的来龙去脉,但带来的消息也足够惊心动魄。章邯之后的介绍更给他会心一击。

    扶苏死,胡亥立,兄弟姐妹都屠尽。秦法败,六国复,南越离,臣属旧将或诛或叛,举目四望故人皆变。毕生功业,分崩离析,任他雄才大略,明断天启,也难以料到身后事竟能凋零如此。

    朕真是只死了三年吗?死三十年也不至如此吧。

    嬴政望着地图,心在滴血,同时思绪千回百转,权衡利弊。

    而此次复生,又能持续多久呢?

    身体拥有着二十岁的活力,但嬴政仍有利剑悬顶的危机感,这种状态恐难持续。

    帐中寂静良久。

    嬴政问道:“司马欣,你入咸阳,赵高不见,他作何动向?”

    司马欣一愣:“应是忙于剪除左右相党羽吧。”

    嬴政微微蹙眉:“咸阳军备情况如何?”

    司马欣道:“臣不曾关注。”

    嬴政又问:“若他不信章邯,可有属意的其他将领代替?”

    司马欣道:“臣不知……”

    嬴政嘲道:“大敌当前,大军在外,既不假意安抚,寻机换将,又未招兵买马,加强军备,这是准备排除异己后做阶下囚不成?”

    “司马欣,你真的只是在司马门待了三天吗?”

    司马欣慌忙解释道:“许是赵高还没想好怎么对待臣等,才晾了三天。我等之不及,便……”

    嬴政冷笑:“也许是利欲熏心,单纯的蠢。也许是比你还要早,就想着投敌了!”

    司马欣肝胆俱裂,以头抢地,连道不敢。

    司马欣此时只是被嬴政盛怒的余波扫射到了,若真要细究反叛之心,连章邯都难以幸免。这位间谍的水准还达不到,看起来更像墙头草。如今局势未明,只好暂且搁置。

    明明是依附于皇权的寄生虫,远无吕不韦之能,所得权势却更胜几分,真是多亏了胡亥啊。

    “秦宗室……罢了,一问三不知,你怕真是单纯于宫门外待了三天。朕那好大儿在做甚你可知?”

    司马欣道:“或居于深宫悠游,或于上林苑狩猎。”

    “都死到临头了还在玩……”

    嬴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胡亥无子,胡亥现在竟然已经是他唯一的后嗣了。他的状态非生非死,若他不能生育,若他不能久留人间……看来需要留住胡亥的命。

    瞬间嬴政的血压就高了。不是说留胡亥一命是难事,而是纵然以他的英明神武,也想不出若以胡亥为后继者来考虑,该造出怎样的局面才不至于被二次败家。为今之计,最重要的,竟仍然是自己能活多久。

    他有些无力地问章邯:“刘邦西袭关中,如今大约到了何处?”

    章邯回禀:“已至颍阳、平阴,应是欲攻洛阳从函谷关入关中。”

    “洛阳,被攻克的几率有多少?”

    章邯微微一顿:“短时间内,洛阳应难以攻下。为争取时间,臣猜刘邦最终会选择改道武关。只是,若陛下正位咸阳,安防必固若金汤;若由赵高继续把控中央,天下雄关,不攻而自破矣。”

    嬴政思忖片刻,以如今咸阳局势,赵高无私兵,手下无忠将,欲拨乱反正者众,证明自己身份这件事更是简单,见过始皇帝的人还没死绝呢,还有太阿,印玺之类的陪葬品。如今战乱,不明真假的公子扶苏、某王后裔都能当作噱头被扶立,何况一个货真价实的始皇帝。可以说,他在哪里,天下的中央就应在哪里。可惜胡亥这小子的命还攥在赵高手里,未免狗急跳墙,万一最后连一个秦宗室都找不出来就尴尬了。嬴政只好道:“朕归咸阳,此事不难。只是不宜声张,若有人负隅顽抗,徒添波折。朕自将兵八千直取咸阳,卿仍坐镇棘原与诸侯军主力对峙,以稳大局。若有不虞,再作支援。”

    “司马欣,朕知你与楚孽有旧,此时正是你戴罪立功之机。由你出使,代章邯假作约降,博取项羽信任,稳住项军。若朕未至,估计这本就是你所欲也,应当不难。若王离未死,最好救出王离,你们以为王离是赵高的人,但实际上王离应是帝党。王翦父子从未负朕,朕亦不会亏待他后人。”

    司马欣大松了一口气,恭敬领命。

    章邯有些忧虑:“陛下,八千人会不会太少了?”而且从心底里他希望是自己护送陛下回去的。

    嬴政安抚道:“不少了,不为攻城,仅作防身,机动性也强。若顺利途中郡县兵也可为朕所调遣,不顺利也能退走。”

    而且朕本就是个死人,还能再死一次吗。

    想到这嬴政难免有些心累,他也作出疲惫的样子。还待再说的章邯见了,也转了口风:“陛下可要歇息了,军中简陋,由臣去准备热水为陛下沐浴更衣可否?”章邯其实早就想说了,因为陛下到现在还是穿着入殓时的衣服,好看依旧好看,但是瘆得慌。

    帝曰:“善。”

    沐浴在热水中的嬴政难得放松了心情,今天的打击就算是他千锤百炼的钢铁之心也有些难以承受。

    皇帝没有也没必要拒绝他死而复生后见到的第一个臣僚的服侍。可以说,今天他唯一有点高兴的时刻,便是乍见章邯时章邯热泪盈眶的模样。

    人间巨变,尚且有些茫然的始皇帝,遇见他忠诚的下属,景仰与孺慕的眼神一如昨日,难得感到一丝安慰。章邯的年龄比他小十几岁,算半个子侄辈。尽管后来发现对方忠诚不绝对,忠于他而不忠于秦,他也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毕竟按照胡亥被赵高唆使尽杀先帝旧臣的作风,是个人都要逃。

    章邯在给嬴政按背,触手肌肤光滑筋骨劲健。明明已过三更,却一点不困,越按越精神。再见陛下,烦恼顿消,立刻有了主心骨,不必纠结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必担负愧疚,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他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所有人盲目而狂热的相信,追随他们的王,必能走向最终的胜利。

    在水汽氤氲中看年轻模样的始皇帝,有着极为强烈的不真实感。他们曾经的距离是那么远,又何曾如此亲近过。

    年轻的陛下放松时的说话声听起来奇异得有点软。章邯听他夸奖自己的军事才能出乎他的意料,听他说体谅自己在赵高威逼下的不易,心里像被大猫挠了又挠。用激动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恐怕太过单纯。章邯的思绪忍不住飘远了,想起一个春秋时的典故。景公盖姣,羽人僭之,终成抱背之欢。以陛下之殊丽,错非其惊天功业,威仪无双,权势第一,不容违逆,皮相色姣已无关紧要,天下人人恐皆是羽人。或许不对,天下人人已经要远比羽人倾慕景公那样更迷恋他,更爱憎他。

    想法跑题十万八千里的章邯被熟悉的名字拉回来,陛下提到了蒙恬,少年时蒙恬也曾为他搓过背。深深的怀念语调让章邯生起醋意,但尚未来得及发酵就被因更深的叹惋引起的心疼掩盖。许多人都对扶苏之死心有怀疑,章邯也是其中之一,如今竟从遗诏的主人处得知了真相。章邯为陛下讲起从长城军处听来的故事,刚毅而武勇的长公子也实在刚烈固执,蒙将军怎么也没能劝住。蒙恬最终也被逼自杀,临死前还说了句我的罪过是挖断地脉的笑话。后半段故事是从李由处听说的,这位倒是刚战死不久,死在他作法自毙的父亲被夷三族之后。

    说着说着章邯的声音就轻了,他感受到嬴政微微颤抖的肩,他看到嬴政捧起水扑了满脸,他听到嬴政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废话:人皆有一死。

    热气升腾却甚于数九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