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七六 格格不入
徐州。 城外居民区边缘,三三两两的棚子零乱存在着。 跟之前赵宁在这里统一搭建的棚子相比,眼下搭起来的棚子简陋矮小许多,只能称得上是窝棚。 数尺之地几根树杈一搭,辅以树枝杂草遮蔽,便算是一个容身之所;稍好一点的才有树木为骨架,茅草为顶棚,破布为墙壁。 后者数量很少,拢共只得十几个。 而聚集在此地的流民难民,已经多达上千。 无良地主、权贵组成的还乡团还乡之后,各种挟私报复的事情屡见不鲜,各地都有百姓无法承受打击,或者家破人亡或者背井离乡。 虽然杨延广严令地方不得生事,并让官府约束地主权贵们的行为,但政令这种东西虽然出自于上,执行还得靠下面的人,具体面对具体事情的人,只要想给自己谋利,办法总是比问题多。 有钱有势的人,想要钻律法政令的漏洞,那是轻而易举,再稍微买通一下差役,让后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能有恃无恐。 自古皇权不下乡,这句话虽然是个狗屁——秦汉时期地方就有亭长,麾下数名臂助,职司全面,办差地连临时牢房都有,村中之事莫不能理,乡则有蔷夫,力量更是强大,但终归有几分现实道理。 吴国以士大夫打理朝政,乡绅主导乡村,杨延广想要把手伸到底层,靠他那一套官僚体系还真无法做到切实有效。 按理说,赵宁指派着一品楼、长河船行,利用青衣刀客发动良善之民,先前在这里搭建了许多棚子,纵然它们被吴军拆毁,材料总该就在附近,眼下流民难民的容身之所不至于这么惨。 可那些材料要么已经被一把火烧了,要么堆放在那里没什么用处但也不准百姓取用。 后来看起来似乎很不合理。 但官府经了手的东西,那就是官府的,岂是百姓想用的就能用的?上官不下令,哪个小吏敢擅自把公家的东西放出去? 至于上官? 长兴商号的孙小芳带着自己的表妹方小翠,正在城外帮着流民搭建窝棚,后者现如今大小也是个修行者,干起活来很是迅捷。 “芳姐,你快看,官府的人又来了!”刚刚帮一对母女搭好一座简陋但密不透风的棚子,察觉到动静的方小翠连忙跑到孙小芳面前。 “昨日不是就来过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些人又不会帮忙,咱们还是得自己干活。”正在烧火熬粥的孙小芳头也不抬。 “不是啊芳姐,你出来看一眼,今天来的人不一样,有很多兵丁呢,领头是个穿绯色官袍的!”方小翠颇显焦急。 听到绯色官袍几个字,孙小芳便知来的是个大官,连忙从棚子里走出来,往城门口方向一看,不由得眉头微微皱起。 领头的除了一名高官,还有一个身着明光铠的将领,马后面跟着数百甲胄鲜亮的兵丁,行走间脚步齐整气势十足,显然不是善类。 观察一阵,孙小芳面色不虞,回头肃然对方小翠道:“让大伙儿先停下手里的活计,都过来这里——可能要有不好的事发生了!” 方小翠纳罕不解:“不好的事?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官府不理会这些难民,难道还不准我们帮他们? “就算是常怀远在徐州的时候,都没有破坏我们赈济难民,难道吴王会这么倒行逆施?他不要名声了?” 孙小芳预感强烈,不敢再耽搁,只能一边动身去召集长兴商号的伙计,一边快速解释:“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吴王要名声,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可吴国官吏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你我都看见了,对越积越多的难民不闻不问,那是在给他自己攒名声吗? “如今城内城外四处都在严查朝廷的人,各级联合会的许多成员都被抓进了牢狱,商号要不是有杨大将军照应着,莫说开门做生意,只怕连你我都得在大牢里呆着!” 方小翠沉默下来。 长兴商号的确是多亏有杨佳妮照看,这才没有吴国官将敢为难他们,但眼下是战争时期,商号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纵然薛长兴愿意把维持商号运转之外的收入,都用来赈济难民,如今也是力量有限。 极为有限。 至于武宁州县各级刚刚组建的国人联合会成员,包括隐藏下来的青衣刀客,在官府的严查与悬赏下,被百姓检举揭发了不知道多少。 兵丁纠察朝廷细作,日夜不停在各处巡视、问讯,官差调查心向朝廷拥护革新之人,以重赏鼓励邻里之间彼此监督、相互告密,城内城外还乡的权贵富人打击报复平民百姓,强势重建自身权位...... 如今的徐州风声鹤唳,云波诡谲。 军民彼此对立,上层与下层泾渭分明,百姓之间互不信任,民间情绪不再是守望互助,而是冷漠疏离、互相防备。 在这种情况下,再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来接济难民,那些之前帮助过他们的徐州百姓,如今都选择了置身事外。 孙小芳刚刚把伙计们召集起来,官兵便已通过城外居民区来到了难民聚集地,绯袍官员跟将领说了一声什么。 后者大手一挥,数百兵丁立时分队行动,将所有衣衫褴褛、饿得皮包骨头,甚至是病得无比虚弱的难民们,从窝棚里打出来,从各处喝骂驱赶到一处。 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老弱妇孺,兵丁们下手毫不含糊,力气很重。 奇怪地是,兵丁虽然颇有些颐指气使之色,但并没有多么凶神恶煞,看难民时眼中带着敌视、痛恨与戒备,有的还展露出义愤填膺之态。 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无辜难民,而是敌对势力的险恶之辈。 “他们怎么能这样,不帮助这些难民也就算了,还这样打骂他们,他们怎么下得去手,良心都让狗吃了吗? “杨氏如此对待百姓,还要不要民心了?他们脑子里塞得都是猪食不成,已经完全分不清对错了吗?” 方小翠看到有男子被踹翻吐血,妇人被推搡倒地,小孩被拧起来,既心痛难忍又火冒三丈,若不是孙小芳拉着,已经冲出去对官兵动手。 她无法理解这些官兵的作为。 她不知道那些官兵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很快就明白了。 身着绯袍的官员高居马背,冷冷俯视着被驱赶到一起,向他投来畏惧、怨恨目光的难民,嗤笑一声,正气凛然地大声开口: “你们这些刁民,以为聚集了千百个人来徐州城卖个惨,就能抹黑吴国政令抹黑吴国官府,让人以为官府无道了? “异想天开! “你们看看,现在有谁理会你们?看看城内城外的那么多百姓,哪一个愿意出手帮助你们?大伙儿没有那么好骗,你们的阴谋注定白费心机! “我王仁慈,这是举国皆知的事,吴国仁政爱民,更是无人不晓。大军进占武宁已经多时,抚民之策早就顺利施行,城池也罢乡里也好,人人安居乐业,哪里还会有什么难民? “可这天下总有人狼心狗肺,得了君王恩惠却不知道感激,贪得无厌不说,还想给国家惹麻烦,说你们不是刁民谁会信?不是刁民你们怎么会放着好好的地不种,跑到徐州来闹事? “本官知道,你们中不少人是受了蛊惑,被赵氏的人蒙蔽了心智,这才甘愿受他们驱使,被他们带着到徐州城来抹黑官府抹黑吴王,你们愚昧,本官不怪你们,但你们不能没有良心! “现在,把你们中那些赵氏的人指出来,本官就放你们回去,既往不咎;若是执迷不悟,休怪本官不讲情面,统统把你们依律问罪! “需知,吴国对待良善之民有仁政,亦有镇压刁民暴民的铡刀!” 最后一句话暴喝,绯袍官员用上了修为之力,震得许多百姓脑袋眩晕、耳目生疼,一些人甚至当场耳根流血。 听完官员这番话,难民们无不委屈、震怒异常,许多男人红了眼睛,恨不得冲上来跟官员拼命,一些妇孺绝望得当场落泪,不少老人气得就地晕厥。 数百甲士明晃晃的刀枪,令手无寸铁、饥寒交迫的他们无力反抗。 终于,有勇士站了出来,挤到人群前,愤怒地质问官员:“说什么仁义仁政,那都是你们空口白牙,我们何曾见到过? “我们明明被分了土地,正想卖力种地养活全家,可转眼你们就来了,帮着那些狗大户把田夺了回去,我们重新做回佃户也就罢了,可你们大征军粮,地主把租子提了三成,我们哪里有活路? “说我们是刁民,只要你没瞎,你就应该知道,你眼前的只有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 绯袍官员没有因为汉子这番话而发怒,相反,他露出了笑容,满脸的果然如此之意,“来人,此人乃赵氏细作,抓起来!” 几名甲士一拥而上,不容分说把汉子打翻在地,用铁链锁了起来。汉子稍有挣扎反抗,立即被拳脚相加,打得满脸是血,骨断筋折。 他的几名亲友立时从人群里冲出来,有人呵斥甲士,上前阻拦,有人向绯袍官员跪下求饶,有人大呼冤枉。 “好!同伙也跳了出来,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绯袍官员满脸喜色,连忙下令。 没有任何意外,这些难民悉数被当场锁拿,且多半都被打得凄惨无比。 其余难民见状无不骇然,心神被震慑,再也不敢有丝毫异动。 难民们老实了起来,连向他投来的仇视目光基本都没有了,绯袍官员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的差事办得不错,老神在在地道: “地主家的田地,那都是人家的合法家产,之前被你们抢去,没有问你们的罪,只是让你们交回来,这还不是我王仁慈? “至于军粮,大军征战,事关国家大计,当然得举国出力,你们身为吴国子民,难道就没有一点家国之念?难道都是不忠不义之辈? “我王早有严令,地方官府会根据州县粮产合理征收军粮,绝对不会出现军粮收走后,百姓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你们当本官不知道这些? “一群刁民,无君无父,不忠不义,自私自利,就知道闹事,抹黑官府,资助敌国,殊不知你们的所作所为,会让将士在战场平白多牺牲多少,真是不当人子,该被杀头!” 说着,他大手一挥,让甲士们将难民驱散,“都给本官滚回家去,自今日起,再有人敢靠近徐州城,杀无赦!” 眼看着百姓们又要被殴打驱赶,即将走投无路只能饿死,方小翠终于忍不住,趁孙小芳不注意挣脱出来: “狗官,你给我住手!你这样对待百姓,就不担心受到天谴?真以为这世上没人治得了你了?快让你的人住手!” 绯袍官员皱眉扭头,看到跑过来的方小翠,以及跟在她后面的孙小芳等人,通过伙计们的衣衫认出他们的身份,脸色一沉,喝道: “闭嘴!别以为你们是长兴商号的人,有大将军庇护,就能肆意妄为!本官不追究你们此番跟赵氏细作、作乱刁民混在一起的事,已经是网开一面,休要不识好歹! “再敢往前一步,本官将你等一并抓回去!” 几名甲士挡了过来,拦住方小翠去路,让她无法靠近绯袍官员。 她努力推了两次,没有半点儿作用不说,反而还被对方中的一名修行者,给震得后退好几步,差些当场摔倒,气机紊乱脸色苍白。 非只如此,左右更多甲士随之逼近过来,将孙小芳等人也隐隐围住,个个面色不善,仿佛长兴商号的只要还有丁点儿异动,就会把他们当作刁民同伙当场打翻,再决定是否锁拿。 孙小芳暗道要糟。 “我倒要看看,谁敢抓我的人!” 场面即将失控之际,一道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声音,如滚雷般陡然降临于众人头顶,震得绯袍官员手臂一颤,让所有甲士都僵住了手脚。 下一刻,杨佳妮已经落在了方小翠身旁。 她刚从临汾返回,还未进城,就看到了眼下这一幕。 “大将军?!”绯袍官员连忙滚落马鞍。 “拜见大将军!”挡在前面的甲士们纷纷后退以表恭敬。 正要驱赶难民的吴军将士无不停下动作。 “就是你要拿我的人?我杨佳妮现在已经这么没有脸面,连一个市井商号都庇护不了了?”杨佳妮瞥了绯袍官员一眼。 绯袍官员浑身一颤,预感即将大祸临头,连忙大礼拜倒: “下官万万不敢!大将军容禀,下官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大将军不敬!刚才,刚才只是一时失言,请大将军恕罪!” 话说完,以头触地,不敢抬起。 杨佳妮嗤笑一声:“要是道歉有用,国家还要律法做什么?” 说着,也不见她有什么举动,修为之力已是泰山般砸在绯袍官员身上,只听得绯袍官员身上骤然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整个人立时如烂泥一样趴在了地上,再无半分声息。 这位四品官竟然是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命丧当场! 说杀人就杀人,异变来得太过突然,包括那名将领在内,所有将士莫不胆寒,纷纷低下头颅,无法直视杨佳妮的威严。 “身为国家官员,不去真正解决民生疾苦,匡扶江山社稷,反而滥用权力残害百姓,不是污良为盗就是伤及无辜,性质不可谓不恶劣影响不可谓不严重,今日我不杀你,便不配为杨氏子孙。” 杨佳妮扫了一眼已经气绝而亡的绯袍官员,眉眼一抬,目光落在那侍卫亲军将领身上。 后者肩膀一抖。 杨佳妮道:“身为国家将士,当以护国保民为第一使命,怎敢对无辜百姓拳脚相加?从这一刻开始,你不再是吴国将士,脱下你的甲胄,立即滚!” 将领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有绯袍官员的前车之鉴,他根本不敢有任何反抗,只能乖乖让人帮着卸了甲胄,灰溜溜地离开,打算进了城再想办法挽回。 “还不放开他们?”杨佳妮转头,看见甲士们依旧压着那位出声反对绯袍官员的汉子及其亲友,眼帘又耷拉下去一分。 将士们慌忙为汉子们解开锁链。 最后,杨佳妮看了一眼模样凄惨,依旧惴惴不安的难民们,稍作沉吟,回头吩咐一名校尉:“去调五百石军粮来赈济难民,还有,为他们建造木屋,什么时候把屋子建好,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营。” 校尉与将士们不敢不从,纷纷领命。 孙小芳、方小翠在一旁看得嗔目结舌,怎么都没想到,眼前这位吴国大将军会有这番与吴国官、兵行事风格格格不入的举动。 “你,你就是杨大将军?”孙小芳不太敢靠前,倒是方小翠没有太多畏惧,满怀崇敬地主动开口。 长兴商号虽然受到杨佳妮庇护,但杨佳妮从未来过商号,所以她们彼此不认识,但在方小翠眼中,愿意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的人,那就是自己人。 “只要我杨佳妮还活着,吴境之内没就有人敢对你们不利,放心便是。”杨佳妮依然是那副木然、清冷的模样。 方小翠激动而振奋地重重点头。 杨佳妮看了一眼徐州高耸的城楼,眼中没有半分刚刚做了一件好事大事的开心之色,眸底反而愈见黯然。 她能杀绯袍官员,但能肃清吴国官场吗? 她能罢了侍卫亲军将领的职,但能改变吴国大军的性质吗? 她能救下这个千百个难民,但能救得了吴国所有受苦的百姓吗? 这人世间的事,杨佳妮有太多不能做,也有太多做不到。 她没有再在城外停留,动身进了徐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