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常相见31

    陶枝平常对于有人过来很敏锐，现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游仙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进屋去找她，裴乙姜和游长修在外面的亭子里坐下来。

    他们两个认识很久了，一起读书、骑马、射箭。

    游长修整日被师傅按头读书，裴乙姜就把街上买的画本替换书皮带给他。

    国师让他戒口欲，裴乙姜就拿些葡萄、荔枝、时兴的糕点过去非让他尝一口不可。

    裴乙姜身上总是带着伤，游长修也不问，由着他在自己这里躲片刻清净。

    游长修年少老成，裴乙姜少年行事心思却沉。

    两人认识的久却不相知。

    裴乙姜：“你起卦了？”

    游长修跟随国师修行多年，国师算出他命中有一大劫，一直不让他起卦，让他闭关清修。

    上次游昙大婚他跑出去后国师就封闭了他的五感，让他强制闭关。

    直到前几天国师羽化，这才把他放出来，告诉他，他可以起卦了。

    他连卜六卦——父母，游昙，游仙，萧祈，最后是师傅羽化前也一直心心念念的陶枝。

    游长修轻轻点头，垂下的目光悠远，甚至带了几分悲悯。

    游长修：“包括你在内，我卜了六卦。六卦中，只有一卦生卦。”

    裴乙姜大致能猜到他的卦中都有谁，一定都是他亲近、放在心中的人。如今只有一人能生…他懂那种孤独。

    裴乙姜举杯：“卦不可算尽，自然也不可尽信。”算作安慰。

    裴乙姜出神地旋转着手里的茶杯，里面的水在某一次颤动中溢出来溅到他的手上。

    他迟疑地问：“是游仙吗？”

    游长修看着他没有回答，但答案已显而易见。

    如果生卦是游仙，他此刻会在游昙身边。

    怪不得他能如此平和，只有一人生，倒是真不必急着报仇。不是游仙，也不会是他。

    裴乙姜：“姜游是我杀的，萧正则，没有我，他也死不了。

    作为朋友，我很抱歉。”但他做决定的第一身份不是游长修的朋友。

    “你知道的，我这条命，除非我愿意，否则谁也拿不走。你等一等，我会把命偿给你。”

    游长修不接话，递给游长修递给裴乙姜一份琴谱:“瑶台清音，奏响可清神醒智，选择权在你。”

    裴乙姜接过琴谱，也不细问，他们这些人都这样，话不说透。

    裴乙姜：“你来是为了给我这个？”

    游长修：“我在等，为师父了却遗愿。”

    等什么？

    裴乙姜话还没问出口，陶枝的屋里就传来动静。

    ………

    游仙进屋，陶枝眼睛睁得很大躺在床上，毫无声息。

    血一滴滴的顺着她垂落在床外的手向下流。

    是她以前受的伤，本早已愈合，可如今不知为何再次崩开腐坏。

    游仙面色凝重地问：“你的伤，怎么回事？”

    陶枝听到游仙说话，脸微微向外转，瞳孔却散着没有焦距。

    陶枝：“都是以前受过的伤。哨声一响，心神散了。药人的生命也是有尽头的，且大多下场不好，有的被人舍弃，有的疯疯癫癫，还有的像我这样，五感渐失，躯体也像被划坏的布袋子，血尽而亡。”

    游仙划开自己的手臂悬在陶枝的唇边，陶枝已经没了嗅觉和味觉，但猜也能猜到滴进嘴里的是什么。

    陶枝摸索着握住游仙的手腕，告诉她：“没用了。”

    游仙一言不发，陶枝故意逗她，垮腔垮调的唱了一句：“今生难预料，团圆在今朝。（锁麟囊）你别哭，我去找裴玄度了。”

    游仙收回手，冷静的包扎自己腕上没有愈合迹象的伤口。她依旧没说话，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静默片刻，陶枝撑着床坐了起来，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他就在湖里，我知道。他舍不得离我太远。之前我总是到不了底，找不到他，现在应该可以了。你把我也沉下去。不要立碑修墓，让我和他在一起就行。”

    陶枝浑浑噩噩的和游仙念叨着自己最珍贵回忆，这些在死亡前翻涌而上的记忆让她没有丝毫恐惧。

    陶枝：“裴玄度说我的名字不好，陶枝桃枝，大家都期盼枝条上长的果子。

    他从不叫我陶枝，他叫我陶陶，且陶陶，乐尽天真。”

    说着说着，她突然想到了烦恼，舒展的眉眼紧皱：她要死了，可是游仙怎么办，她已经抛下过游仙一次了。

    她看过绝世的舞姬飞旋舞蹈，踩在鼓点的步子也踏在心上，看到文人挥洒间墨砚仿佛有灵，化为小小道人在空中跳跃，看到过策马扬鞭古道热肠，飞扬的尘土落下，马蹄下步步生花。也看到了时间流逝，一切凋落腐败成枯骨。

    她了无遗憾，只是游仙，她太小了，神志不清的时间又占了十之七八，她还没有真的活过。

    想着想着，陶枝做出了决定，她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清醒，隐隐感觉死亡后必会去一个更好的世界，她要把游仙也带走。

    她什么都看不到，却并不妨碍此刻的动作，伸手精准地把放在床边的剑抓在手里。

    “世间污浊，唯死终解。我带你走，我们一起。”

    游仙闪身躲避，电光火石间已做好了决定。

    这样活着，不如解脱。

    “陶陶…陶陶，今夜月光如银，我们去湖边赏景。”

    陶枝倏地停住了动作，不确定地问道：“裴玄度？”

    陶枝忘记了自己刚刚要做什么，也想不起身在哪里。

    裴玄度陪在她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但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游仙牵住陶枝的手：“陶陶，跟我走。”

    陶枝顾不得思考更多，只觉满心喜悦，无数思念被填满，紧紧回握游仙的手跟着走了。

    游仙反而迈不开步子，陶枝这么好骗，把她骗得开开心心的也不难，也许还有治愈的办法呢？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游仙否决了，没有了，她某一天醒来也是陶枝的样子，谁都逃不过。

    精神和生命力都凝结而出，还能怎么活？

    游仙把人引出屋，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冰凉的雪粒落在脸上，瞬间就融化成了水珠。

    离湖边越近，陶枝就越平静，放开游仙的手，像是又能看见了一样，稳步向前走，手里的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

    走到湖边，月下的湖面从中心开始每隔一段距离泛起阵阵涟漪，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仙人行走在上面，慢慢靠近。

    “游仙，裴玄度在这个世界，我不回去了。”陶枝脸上带着全然放松的笑意，对游仙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没有丝毫犹豫，一步步走进了湖里，直到被湖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