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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敌

    

情敌



    01

    “杀人手法真变态啊。真是个纽约特色历史街区啊。”

    位于下城的NYPD分局地下一层解剖室里,两个警察围着一位法医聚精会神,解剖台上陈列着已经死去的唐家话事人,为了观察并记录弹道痕迹,他已经被切分成了若干块,脑袋被锯子分了家。

    下城分局的解剖室是新警探要经历的人生第一个难关。成功通关的新手们不少都吐了,但更成功的那些铁石心肠的警探,甚至会在这一步骤结束之后出门左拐去熟食店里买个三分熟的牛rou三明治。

    “一般来说,小口径的比如.25,会在飞进人体内之后四处乱窜,造成内脏大出血的损伤,但短期内不会死。只有射进这个地方,弹道才会保持稳定,那就是颅骨。”

    法医用刀指点着那一堆早已不能被形容是人类的东西,给他们解释,她的珐琅眼镜架后有轻微嘲讽的笑意。

    法医玛丽·陈,下城分局的编外常驻人员,是不会讲华语的第三代华裔,纽约大学医学院近十年来最年轻的教授,也是猛犸象这辈子除了他mama之外第二敬畏的女人。私下里,警局的人管她叫   “血腥玛丽”。她能在屠宰场般的地下室里一边喝百威啤酒一边和面色死灰的警官们讲关于午餐的冷笑话。

    “.38的子弹,等会儿解剖结果会送到弹道实验室做比对。初步可以确认的是,杀死唐先生的不是Richard   Ye,他只是用刀扎进了这个倒霉蛋的手心。”

    “只是。”

    猛犸象吹了吹自己那两撇胡子。

    “他就差把他钉成耶稣基督了。”

    “没证据证明开枪的也是叶家的人,所有相关武器已经收缴,等鉴定结果吧,警官。哦对了,这里,死者右手中指曾经有枚戒指。你们的证物袋里,有戒指么?”

    站在猛犸象身后用马尼拉纸记笔记的瓦伦迪诺愣住了。

    “没有。没有戒指。”

    他思忖片刻,确定点头。

    但其实他在那一刻想起了某件事。在几小时前的汽车旅馆前,叶凤川抱着何念生上车、与警察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确信他看到某个亮闪闪的东西,在叶凤川的中指上一闪而过。

    那是枚带纹章的戒指,中间镶嵌红宝石。

    02

    审讯室里,墙壁四面都被漆成某种介于灰和绿之间的颜色。只有门上的狭窄百叶窗能送来风扇吹进的凉风。

    哈里·迈凯伦和叶凤川针锋相对,坐在长桌的两边。不久之前他根据物证申请到了逮捕令,终于能传唤他来警局做笔录。

    他尽量缓慢而不带情绪地开口,而面前的男人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显得尤为坦然。早上不到几小时的功夫,足够他回去换身体面的西装、处理伤口,再准备一套应对警察的说辞。

    “Mr.   Richard   Ye,或者,叶凤川先生。”

    他眼睛紧盯着对面的人,而对面的人也在打量他。

    叶凤川衬衫笔挺、外套是上好的亚麻衬里、苏格兰羊绒面料。大概率是在伦敦萨维尔街的那家店,他知道,因为他从上男校开始,就在那里定制西服。

    哈里·迈凯伦是个“关系户”,他一直对自己父亲的身份讳莫如深,但警局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几百平狭小肮脏办公室里挤满了几十个全纽约最愤世嫉俗之人的地方,绝不是他仕途的终点。但他自打两年前进了警局,就完全融入了这个罪恶巢xue,而且乐在其中,好像这位平民贵公子的性格里真有那种低劣的部分,跟这个泥潭惺惺相惜。

    “我了解你,我想你也了解我。所以,我就直接问了。”他手指指尖敲击桌面,左手按在速记本上,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却被叶凤川截断。

    “你喜欢何念生?”

    “什么?”

    他愣住。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来了,他突然想大口呼吸,想直接离开审讯室。但叶凤川老虎似的眼神带着自嘲和悲悯看着他,自尊,让他留在了原地。

    “这个问题和本案无关,叶先生。”

    他强压着情绪,眼神自下而上,对面前的男人施以威压。

    “你没否认。”

    叶凤川摇头,也学他,把手指搁在桌面上,指节有节奏地敲。

    “我其实是想知道,你怎么认识她,在哪儿认识的。我听人说,你叫她薇诺娜。她以前叫这个名字?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哈里把速记钢笔放在桌上,坐直了,双手交叉合成十字,脸上浮现出神秘微笑。

    “你现在是嫌疑人,叶先生。你没有权利和警察谈判。”

    “你很快就知道我无罪。那把刀是唐伯自己的,他要刺我,我警告过他,我退让过,我被逼到走投无路,我动了手,对他进行了非致命性伤害,降低他的行动能力。根据“不退让法”(Stand   your   Ground),我这么做合乎情理。至于真正致命的枪伤,法医会告诉你答案,那不可能是我干的。”

    哈里沉默了。

    他想起叶凤川的履历。在当兵之前,他还是个哥伦比亚大学法律系毕业生。该死的盛和会,该死的叶世初。他怎么之前从没有在意过这个人的存在,直到他从天而降,把纽约新闻界炸成一锅粥?

    “回到刚开始的问题。你如果愿意说出任何一件关于你和何念生的事,我就告诉你,唐伯是谁杀的。我也愿意出庭作证。”

    “如果我不说呢。”

    蓝眼睛的年轻人挑衅一笑,把椅子转了三十度,双腿交叠。

    他高傲地抬起下巴,直视叶凤川。

    “看来你不太了解她。那我告诉你,薇诺娜和你是什么关系,和我就是什么关系。”

    叶凤川的肢体语言难得僵硬了。

    几秒钟后,他垂下眼,右侧嘴角略微上扬,显得脆弱、多愁善感、不堪一击。那是他经典的示弱笑容、月亮的暗面。连最冷酷无情的裁判者看到他这副表情都得想一想,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他,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和我睡过。”

    叶凤川抬眼,浓黑的眼睛好像东亚佛经里描述的无间地狱。而哈里正在直视那个地狱。

    “你也和她睡过吗。”

    03

    何念生下车就吐了。

    两小时前,她被叶凤川扔在华埠披露街的某个拐角,隔着车甩给她一件西装外套,要她自己走回公寓去。

    她知道警局会传唤他,所以乐得蹦下车,一瘸一拐地走向几条街区以外的公寓。

    给叶凤川开车的是个新司机,风格狂野,大概率是东南亚战场上回来的。自从盛和会换了话事人之后,内部也大换血,新上的都是叶凤川自己带来的左右手,而满朝文武支支吾吾,连个屁都不敢放。

    那个倒霉的唐伯,八成也是受了盛和会的某几个元老挑拨,千里迢迢从三藩来给他下马威,以为只要制住初生牛犊,自己就能把生意做到东海岸。

    但他没想到,从战场上回来的不是个每天躲在家里拿退伍人员抚恤金的草包,而是个货真价实的魔鬼。

    想到叶凤川她又打了个哆嗦,把西装外套又往紧裹了裹。

    九月的纽约已经冷到人神共愤,而她大半条腿还漏在风里,昨晚又折腾了一晚上,已经有了发烧的预感。

    但现在还不能。

    她要趁着叶凤川被扣在警局里、且腾不出人手监视她的两个小时里,把她一直没来得及办的事给办了。

    她闪转腾挪,绕过眼神飘忽的醉鬼、闪避西装革履眉头紧锁的下城通勤白领、跳过冒着白烟的地铁站出气口。风吹过她胶结的头发,发丝随风漂浮,黑色眼尾尚且残留昨夜的妆。

    何念生心想,自己现在这样,真的很像个刚结完上一单赶着去给皮条客上供的风情业人员。

    转念,她又想。怎么不是呢?

    只不过现在客户只有叶凤川一个,而已。

    她拐过数不清的垃圾巷、走过狭窄楼梯间,打开暗门又关上,昏暗酒吧里横七竖八躺满了荒唐一整夜后筋疲力尽的人们。他们瘫软在过道上、沉睡在厕所里,好像被抽了气的橡胶。

    她走进那些幽暗包厢的尽头,灯光通红,底下有个小小的暗门,是沉重铸铁所制,从外面不能开启。

    何念生拢着手指,闭上眼睛,虔诚敲了几下,那是一串摩尔斯电码。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妇人,华裔,双眼无光。她是个瞎子。

    何念生低头闪进去,门立刻关上。她弯下腰,对老妇人说,阿婆,是我。

    我是念生。

    老妇人原本枯槁的面部表情立刻活了,那些皱纹跳起舞来。

    假如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舞蹈家见了,也会说,那是真正的悲欣交集。最伟大的表演。

    老妇伸出枯藤般的双手,做了个近似拥抱的动作。拢住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她不知所措,往事如云,都到眼前来。

    麻木且愣怔,在这个拥抱中属于她本人的部分逐渐苏醒,挣扎着,要脱离这个躯壳。

    在这个瞬间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夜,叶凤川扶着她后背顶入,在最高处她见到一只白鹤,飞过霉菌滋生的天花板,飞到夜空尽头。

    “好孩子,好孩子。我们收手吧,别查啦,够啦。”

    老妇人开口,说的是口音浓重的方言。

    “不够,阿婆。”

    她把思绪收回,眼神落在老妇人身后的神龛上。

    那上面供着满满三十六个排位,密密麻麻,写着死者的姓名,都是中文。紧邻排位的是一张黑白合照,照片上女孩子们衣裳整齐、笑容灿烂,背后是学校与远方的群山。

    “不把当年那几个人都找出来,我不能安心去死。”

    “你呢,念生。你就不想好好活了?”

    老妇人抬头,摸她的脸。

    “念生,你太辛苦了,从小,你就太懂事了。阿婆心疼你。”

    她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没事的,阿婆。我现在有找到新靠山,一时半会,饿不死。”

    她想说,其实不是的。她没有靠山,很容易饿死,也很累。昨晚差点就撑不住了,她也想过开着那辆劳斯莱斯幻影,直接冲向海岸,故事就到此为止。

    但那把叶世初骨灰,她爬也要爬来,撒在排位前。

    半小时后,她重新站在华埠某条破烂小巷尽头,恍如隔世。

    肚子在此刻清晰响了两声,她腿已经酸到一步不能挪动,索性就蹲在地上,跟隔壁流浪汉大眼瞪小眼,对方谨慎地把手上的三明治藏进衣兜里,她有气无力翻了个白眼。

    一双黑色皮鞋停在她视线范围内。

    何念生眼神往上挪,看到一条剪裁得当面料贵重的西装裤。

    她想也没想,伸手拽住,用最后一口气开口。

    “先生,请我吃顿饭吧。我钱包被偷,你可以报我的名字,去盛和会结账。”

    “你从前在外边,就是这么搭讪别人的?”

    何念生一个激灵,仰头仰到脖子发酸,看到一个阳光下晃晃荡荡的十字架,还有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睛,终于清醒了。

    “何念生。”

    “做继母做到你这个份上,丢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