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乌云遮月
璟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山洞里。 黑漆漆一片，不见半点光亮，也安静的可怕，连风声都听不见。 身上厘厘寸寸都是伤，很疼，却比不上他心里的难过。 他与篌做了四百年的兄弟，是真真正正的血浓于水的亲兄弟，却也是被这个最亲近的兄长背叛，鞭子、烙铁、钢针、尖刀等刑具轮番用在他身上，刑具可以割开他的皮rou骨头，可是却割不开他们四百年的亲情。 而这恰恰便是最让人痛苦的，篌看不见他的恨，便会更加疯狂的对他用刑。 伤一层叠一层，手脚被敲断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曾经受过的伤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身上炸开，他痛的很，身体本能的想躲，却记得有人说过不许动，他便硬撑着一动不动，无尽的黑暗让人模糊了时间与空间，他的意识也模糊了，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小声的说着什么，他想找说话的人，眼前却只有浓重到让人无法呼吸的黑暗，他睁大了眼睛，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刑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篌便开始带他出去，他浑身是伤，鲜血淋漓，路人不敢靠近他，每到这个时候篌就会嘲讽他，而如果有人可怜他，给他扔点吃食，便会被篌报复，轻则被搅和了生意，重的还要挨顿打。 然后璟就明了了，篌踢他他也不再往人多的地方凑，于是篌便开始把他往熟人面前扔。 曾经的鲜衣怒马轻歌曼舞恍如前生，那些公子小姐仍是锦绣华服，而他比之乞丐都不如。 那些人里有慕他的，敬他的，仰仗他的，他曾试着去求救，可是无一例外，那些人都立即憎恶的躲开，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那一刻璟才明白，原来篌说的是对的。 世人捧高踩低，他锦衣华服时，人人敬重，他满身脏污时，无人驻足。 不是人人都是小六啊…… 小六、小六是谁？ 小夭把璟抱在怀里，一下下的抚着他的身体，也感受到璟的颤抖。 璟在害怕，他会害怕什么？ 在小夭的心里，璟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善良的人，还有些呆呆笨笨的，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是也是因为心善，不想伤害别人，而且他那么聪明，肯定会解决那些麻烦事的。 “璟，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好不好？”小夭抱着他哄道。 璟呆愣愣的说：“璟是谁？” 涂山璟，涂山氏二少主，未来的涂山族长，世人敬仰的青丘公子，可是他竟然怀疑起自己来，涂山篌这是彻底催毁了璟的内心啊。 心病还需心药医，小夭细细的想着璟曾经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好一会才终于从回忆里扒拉出来一句：剥除那些华丽的外衣，我的确什么都不是。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你啊，不管有没有那华丽的衣裳，你都是你啊。” 小夭搂抱着璟，璟听了她的话，应和的点头，可是人还是呆呆的。小夭能治他身上的伤，却不知要怎么救他的心。 想治愈他心里的伤，还是要知道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小夭捧着璟的脸问他：“璟，让我进入你的识海好不好？” 进入识海，亲眼去看一遍璟经历的事情，就能知道璟都经历了些什么。 璟又盯着小夭看了一会，好像已经认出她来，慢慢的就恢复了平常：“不。” 璟鲜少有拒绝她的时候，小夭问他为什么，璟说：“我太脏了。” 小夭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噎着，什么脏？谁脏？脏什么？ 这是青丘公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小夭一把药粉撒下去，璟毫无防备，立马就晕了。小夭又检查了一遍他的外伤，确定伤口已经在愈合，便出去喊来珊瑚和霜，分别交代她们一个守在门外，一个守在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怕玱玹来找她，还特意交代珊瑚，一定要拦住了，就说她要做很重要的事情，和三个月前一样重要的事情，谁都不能见。 交代清楚了，小夭趴在床边，拉着璟的手，让霜帮她进入璟的识海。 她灵力低微，需要别人压阵。 此举危险，但凡璟对她有一丝排斥，她都可能被困在对方的识海中，迷失自己，再也醒不过来。如果她顺利的进入璟的识海，对璟有恶意，那璟则毫无还手之力。 璟对小夭毫不设防，即便是昏迷时，他的识海也不排斥小夭，所以小夭很顺利的进去了。 璟的识海如他本人，即便已经要崩溃了，浮在表面的，仍然是清风明月、翠竹静林，小狐安静的趴在河边石头上睡觉，细看却能看到小狐不时的会颤抖一下。 小夭一进去，小狐就被惊醒，发现是小夭，立马就飞过来，扑在小夭身上。 小狐是灵识，平常是碰触不到的，但是在识海里，小夭却可以摸到它，小狐也十分欣喜，缠着她亲近。 小夭还记得自己要找寻璟的心结，抱着小狐继续往里走，河水清澈，岸边几颗柳树，赫然便是清水镇的那条河。 “璟在哪？”这里是璟的识海，却看不见璟。 小狐指了指河底，小夭去看，视线却穿不透看似清澈的河流，看不见璟到底在哪。 不过目前识海还算平静，那就说明璟已经可以控制了。小夭抱着小狐问：“小狐，我想去看看璟十四年前都发生了什么，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小狐趴在她的怀里，小爪子点了点，周围的环境极速的变化着，很快，她们就到了一个山洞中。 那山洞漆黑一片，比龙骨狱还要沉重，小夭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这就是当年关押璟的山洞。 小狐为她点起一盏花灯，如此她才能看见璟躺在地上，被铁链锁着，琵琶骨被洞穿，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红的，身下的沙石被血染了一层又一层，还有鲜血不断从璟身上流出。 小夭心疼的扑上去，却扑了个空，这是识海，却是曾经发生的事情，是小狐给她看的璟的回忆，所以小夭碰不到他，小狐也在呜呜的叫着，好像也在喊疼。 小夭心疼极了，明知道碰不到，还是一次次的去拥抱璟，口中呼喊着璟的名字，好像这样就可以护着他。 璟的身上的伤比她刚救起璟的时候还要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头发乱糟糟的被血水浸泡着，又沾满了泥土沙石，整张脸青紫肿胀，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头，身上却没有一两rou，肋骨一条条的显现，焦糊的皮松垮垮的浮在肋骨上。 小夭又检查他的手脚，胳膊被划开，rou被削掉、凹凸不平，手脚的指甲全部被拔掉，二十个指头血rou模糊，双腿都被敲断了，不止一次，没有好好的接骨，长歪了，然后再敲断，小腿被长钉打穿，固定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大腿也鲜血淋漓，刀痕横七竖八，皮rou被一块块割掉，现在还在渗着血，连腿中间那地方，也被划烂…… 小夭呜呜的哭泣，原来她救下璟时，还是璟伤最轻的时候。 可是在这个山洞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璟受苦。 突然，璟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嗓子也受了伤，说不出话。 小夭凑近了，凭着对他的了解，也猜不出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小狐写给她看：十天。 小夭不解，而这时，堵着山洞的石头被移开，篌走了进来。 他封上山洞，点起一盏明灯，而璟也睁开了眼睛。 璟知道他来了。 山洞黑暗没有一点声音，也无日月，可是璟却知道时间，知道篌什么时候来。 璟在等着他来。 不管璟是用什么方法知道的，但这些外伤，都不会是摧毁璟的原因。 小夭抱起小狐，离开山洞，她满面泪流，而身后是利刃划破血rou，鲜血滴落的声音。 离开山洞，便又到了一条街道上，小夭不知道这是哪个城池的哪条街，来往行人衣着朴素，璟趴在路边，与一群乞丐为伍。 那些乞丐衣衫破烂，却都比不上璟满身污秽，他们把璟摆好，跪在旁边，乞求别人的施舍，而在拿到钱或者吃食后，便把璟踢一边去，一口水都不曾给他。 璟身上的伤多数都已结疤，不再呼呼往外渗血，破布烂衫加上满身泥土，倒没有之前那么吓人，只是他手脚都断了，那些乞丐便总是欺负他，不是踹他一脚，就是唾他几口，提着他的腿拖着他走，把在其他人那里受的气全部发泄到璟身上，完全不怕把人弄死了。晚上宿在一个破庙，乞丐们睡觉都不和他睡一边，有起夜不想出破庙的，还在他跟前解决，甚至还有一个中年乞丐，躲到墙角自慰，最后把那肮脏的东西射到璟身上…… 而类似的、甚至更肮脏的事发生过很多次。 小夭抱着小狐坐在璟旁边，闭上了眼。 难怪他说自己脏了，篌是懂得折磨人的。 篌不会一直把璟扔乞丐窝里，没几日，又带着璟换了一个地方。 这条街道明显繁华许多，来往人中不少衣着华丽的公子小姐，篌把璟扔到一处酒楼前，小二嫌晦气把他踢的远远的。 小夭看着璟被踢的乱滚，却无能为力。 酒楼迎来送往，有不少富家子弟，小夭想起璟曾经说过的，他曾经向那些熟识的人求救，可是换来的只是一次次的驱赶与憎恶。 寥寥数言，短短几字，却是璟绝望的三年。 剥除那些华丽的外衣，即便他们认出了他是谁，仍然将他当作乞丐驱逐。 自从知道了涂山氏在大荒的地位后，小夭就曾好奇过，为什么篌都把璟扔大街上了，却仍然没有人找到璟，只是怕璟想起伤心事一直没有问过， 如今却是明白了。 中原世家，只认权势不认人，失势的璟，即便他仍然满腹才华，智谋无双，也被放弃了。 让璟绝望的哪里是那些苦难，分明是世人的无情。 而这些人中，很难说有没有他曾经的拥趸，或者，就是青丘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