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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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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月光洒向着酒池,映照出粼粼波光。篝火熊熊,将鹿台照得亮如白昼。

    纣王方才尽兴了一场畅快的云雨,神色间满是餍足。待姬发离去,才宣屏风之后的人出来:“崇应彪,你都听见了吗?”

    崇应彪的臂膀被粗麻绳所缚,赤裸的身躯上尽显道道鞭挞之痕。他如同囚徒一般跪着,桀骜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阴霾。

    殷寿加重了语气:“孤宣你来此,是认清自己的身份。有些事不该做,有些人,则不该碰。”

    崇应彪一言不发,膝盖跪得近乎麻木,却浑然不觉,像是在同自己怄气。殷寿提起长鞭,徐徐朝他踱步:“罢了,先不说这个。孤前几日收到了北崇的来信。崇——你的那位兄长,是叫崇应鸾吧?”

    听到这个名字,崇应彪猛地抬起了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神色有刹那的慌乱:“臣自小离家,许多事记不清了。”

    殷寿嗤笑:“记性差,也总该记得自己兄长的名字罢。虽说他和你不是一个母亲,但总归是骨rou至亲,血脉相连.......应彪,有些话孤不该讲,可你是孤亲封的北伯侯,是孤的儿子!再怎么混不吝,也比外人要强得多。”

    崇应彪眸中绽露出一丝喜色,旋即又面露担忧:“大王!我兄长究竟说了什么?”

    殷寿冷哼一声,长鞭重重抽向青石砖,卷起一股寒气:“无非就是嫡长之论,老生常谈,孤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孤非长子,亦非嫡子,还不是登上了九五之位!你是我最勇猛的儿子,外人仅凭几则卦象,几句是非就想定你的罪,实在可恶!”

    崇应彪头晕目眩,一股激荡的洪流冲上鼻腔,如同被一拳击中,酸胀不已,连背脊上隐隐作痛的伤势都瞬间忘却了。他用力吸了一口气,膝行着上前叩首:“谢大王!”

    殷寿却挥鞭迎面劈去,瞬间就在他的脖颈处撕开一道血印子:“亏孤如此器重你,你却欺上瞒下,联合他人愚弄孤!”

    崇应彪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恐惧如冰湖中心裂开的缝隙,瞬息间弥漫全身:“大王息怒!臣没有.......”

    “还敢狡辩!朝歌城里的事,孤都一清二楚——那晚行刑台为何少了一个奴隶,你心里有数——”

    肩膀一沉,殷寿按着他,居高临下地望去:“孤平生最恨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之人。你是北伯侯,孤给你一个体面:毒酒还是白绫,你自己选!”

    崇应彪自知事情败露,冷汗涔涔,战栗地如同风中摇曳的落叶,半晌,蓦然从牙缝里漏出一句:“我要.......我要活!”

    殷寿默然片刻,无可奈何地叹气:“你是孤的儿子,孤也不想杀你。只是你实在不该再三违逆。”

    崇应彪将头磕得砰砰作响:“臣有罪,下次再也不敢了!”

    “封后大典在即,有几桩事,孤还是放心不下。既然你一心求活,孤就给你将过补过的机会——罪犯殷郊屡次犯上,你须全程监督,确保他人头落地。”

    崇应彪答应得铿锵有力:“臣遵命!”

    殷寿目光中有鼓舞之意:“西伯侯姬昌假借卦象污蔑孤,罪大恶极。封后大典结束后,你找个时机解决了他,别太伸张。”

    崇应彪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但依然咬牙应诺。

    “最后一件是小事,为以防万一,还是交给你。姬发是坤泽之身,又是孤的宠妃——”

    “不行!”崇应彪脱口而出,旋即面色涨红,嗫嚅不已:“臣,臣曾经立誓,不杀坤泽。再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不,臣不是指跟他是夫妻,只是,这实在.......”

    殷寿将他的窘迫和心虚尽收眼底,冷冷一笑:“放心,孤不是要你杀了他。但他毕竟是孤的人,倘若孤一旦驾崩........”

    殷寿目色陡然凌厉,凝视着崇应彪,一字一句:“孤要让他,殉葬。”

    *

    黄河拍岸,发出嗤嗤声响。冷月映照着奔腾的河水,投下一层幽寂的青光。

    崇应彪满脸是血,步履蹒跚地走来,鬼侯剑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剑锋尚在滴血,一时不敢想象上面是否沾着殷郊的血迹。

    他浑身肌rou僵硬,胸膛“嗬嗬”地喘着粗气,左眼用绷带胡乱缠绕着,仍有血迹不断渗出,显得面目颇为狰狞,神色却奇迹般地亢奋:“想殷郊了吧,我送你去见他!”

    话音未落,一剑又横空劈来,姬发一个后翻避开他的攻势,持剑对峙。

    “殷郊死了.......”姬发轻轻地说,喉头抑制不住地哽咽。

    鄂顺、殷郊已殒命,姜文焕苦守城门,怕是凶多吉少。一起长大的五人,如今就剩下他和崇应彪了。

    “崇应彪,我不想杀你。”姬发擦干了眼泪,握紧手中的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如果你非要穷追不舍,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凭什么杀我,瞧瞧你如今的模样吧!”崇应彪大吼着,脸庞上扭曲的恨意淋漓尽致:“失魂落魄,像一具行尸走rou!就这么想跟殷郊殉情?是,我杀了他,一刀砍了他的头,你满意了吧!”

    姬发身躯颤抖,似乎要碎裂了一般,痛苦地嘶吼着:“崇应彪!”

    二人互不退让,剑气交汇,尘土飞扬。“叮——”玉韘与铁甲碰撞,发出尖锐的悲鸣,沿着指尖无力地滑落,没入泥沙之中。

    满天的黑云将月亮遮得看不见一丝光线,河面蒸腾,潮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意。

    几个回合下来,姬发渐渐力不从心,近战从来不是他的强项。况且崇应彪如有神助一般,招招狠戾,几乎要取他的性命。

    混乱中,他一个趔趄,扯下崇应彪左眼的绷带,干涸的血渍掩映下,是一只空洞的眼眶,仿佛一个黑魆魆的洞xue。

    姬发倒吸一口冷气,霎时明白了因果。姜文焕的那一箭,射瞎了他的一只眼。

    只有一刹那的愣神,崇应彪便夺得先机,一剑刺中姬发右臂,力道之大,几乎活生生削下一块rou来:

    “来啊,杀了我,为你的殷郊报仇!”

    崇应彪指了指左眼的空洞,笑得令人脊背生凉:“害怕了?姜文焕也跟你有一腿吧,我早就知道,你本来就是谁都可以的烂货!”

    姬发被怒意俘获,顷刻间迸发出惊人的力气,硬是挣开了他的擒制,不顾流血不止的右臂,持剑飞奔,如同猎豹般将崇应彪逼退至岸边。

    “你休想侮辱他.......”

    在姬发仇恨的目光中,崇应彪那只失明的左眼像被烙铁烫过一般,痛得发烫:“你瞧不起我!在你心中,我始终禽兽不如!”

    姬发回以怒视:“我只恨我在刑场上没能一箭杀了你!”

    崇应彪阴鸷地笑:“你那一箭杀死了我的兄弟,黄元济,他比你还要小一些!”

    姬发怔然,望着咆哮的河水,耳畔涛声轰然如雷,轻而易举就被崇应彪刺中大腿,在一阵痉挛般的剧痛中,崇应彪拽着他的长发,近乎癫狂地厮打着他:“你害死了我的兄弟,这是你欠他的!”

    巨浪狂袭,日月无光。痛楚自四肢百骸一丝一缕地涌现,模糊了所有的感知。姬发有预感他会死在这里,死在崇应彪手里。

    夜风狂啸,彼起彼伏,耳畔萦绕自己一声粗过一声的喘息,宛如受伤的幼兽垂死挣扎。

    “你杀了我吧......”姬发平静地闭上了眼:“我想回家。”

    崇应彪的动作不知何时停止了,扔下剑,搂着姬发,蓦然像情人一样扭捏:“有桩事情我一直没讲,那日大王让我杀了你兄长.......”

    对,殷寿临死前都告诉他了,伯邑考死于崇应彪之手。他杀了兄长,还杀了殷郊.......

    姬发全身的血轰地热了,犹如煮沸的江水,恨意漫上心头,他一把攥住地上的鬼候剑,寒光闪烁,顷刻间刺穿了崇应彪的胸膛。

    鲜血喷溅而出,崇应彪直直地瞪着姬发,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一缕月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落二人相拥的身影之上,照得他面色惨白,犹如冰霜。

    “你......”

    崇应彪低头看着胸口的血窟窿,旋即唇角一勾,挤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他没死,是我放了他——我一时不忍,砍了他的锁链,看着他逃了......”

    他忍着痛,吃力地歇了口气,在姬发惊惧的眸光中继续:“那时我慌乱无比,杀了一名奴隶顶罪,被大王知道了,命我杀了殷郊。从此一步错,步步错......别哭,殷郊死了,你把我的命拿去吧。”

    泪水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似乎要把身体烫穿,极度的惊慌失措下,姬发徒劳地伸手去堵他胸口的创伤,可那剑刺得极深,已经染红了大半边盔甲,纵使避开心脉,也回天无力。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姬发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想到崇应彪不通水性,却渡过黄河,只为了告诉他这句话,心中登时一片茫然:“你撑着,我去找姜子牙.......我找神仙救你!”

    “别救了,我早就不想活了......”崇应彪把沾满鲜血的鬼候剑塞进他的掌心:“这是殷郊的剑,你拿好,就当替他报了仇。”

    剑首的鬼像吸足了血气,凛凛寒光四溢,姬发一把将其扔开,颤抖着嘴唇,泣不成声:“可我不想杀你!”

    崇应彪浑圆的眼珠褪去了戾气,变得光芒熠熠,将四下里昏暗的暮色照得透亮:“真蠢,是我想杀你。”

    姬发明白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时心头酸楚,抬手猛击自己的脸,崇应彪嘟囔着叹气:“亲我一下吧,就跟上回一样。”

    与吻一起落下的,是guntang的泪水,落在崇应彪冰冷的脸庞上,再也没有了昔日的温度。

    “沿着黄河一直走.......有个孟津渡口,渡过去,便可抵达西岐......”

    崇应彪声音渐渐小去,嘴里犹在呢喃不休,姬发听着,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他羞赧一笑:“那日你去地牢见殷郊,我躲在后面都听到了......真好啊,我也跟你回去......”

    姬发想起自己那日所说的是“你随我同行,天大地大,总有你的一席之地”,霎时泪眼潸潸,哽咽着试图站起身,语无伦次:“我现在就带你回西岐......”

    崇应彪目光渐渐涣散:“我亲手弑父,犯下累累罪孽,血已经脏了。你把我放在黄河里吧,让河水冲得干干净净,下辈子还能跟你做兄弟......”

    姬发贴着他的脸颊,低声道:“下辈子,我们做夫妻.......”

    几乎是同一瞬,崇应彪的头颅从他肩上滑落,坠入臂弯之中,再无半分生机。

    曙光熹微,万千金光穿透云霄破晓而出,刹那间青天如洗,霞光满溢。

    *

    姬发抱着崇应彪彻底冰凉的身躯,按照遗愿,将他投进了黄河流域。

    黄河湍急,将带走他所有的遗憾与不堪,污垢的血rou化作尘土,去往自由与光明之地。

    风中萦绕着浓郁不化的血腥气,眼底干涸,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过了黄河,有个孟津渡口,只要渡过去,便可抵达西岐。日后你若随我同行,天大地大,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殷郊死了,崇应彪死了。兄长不知所踪,父亲生死未卜。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伤口渗入浑浊的河水,痛得钻心裂肺,姬发仰躺在地,忽然卸了所有的力气。

    混沌中,灵魂仿佛抛下了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随着滚滚黄河水奔流而去.......

    突然间,一股奇妙的触动从小腹升起,如同麦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又像蝴蝶扑闪了一下翅膀。

    那种感觉柔和而又清晰,如同一颗尚未成熟,但生机勃勃的果实。

    十七年来,姬发从未体验如此鲜活、崭新的力量。沉寂已久的热血,顺着狂乱的心跳重新涌入周身百骸,犹如春雨灌溉着干涸的土地。

    这是属于他的孩子。

    恩怨情仇,尽归尘土。

    星星之火,绵延不息。

    姬发捡起鬼候剑,从泥泞深处扒出闪烁的凤凰玉韘,紧握胸前,朝着远方的平原含泪嘶吼:“回家!”

    初升的朝阳金光万丈,遥远的地平线映照着漫天赤霞。马蹄哒哒,雪龙驹闻声而至,如通灵性,温顺侧倒在地,待姬发揪紧马鬃,便一路朝西疾驰。

    姬发低伏在马背上,喃喃自语:“父亲,哥哥,你们一定要等我。”

    离家的游子,你将踏过黄河,穿过茂林,翻越群山,回到那片金色的麦浪之地,回到你从小生长的西岐。

    人生几多憾事,如同江水东逝,不休不止。不必摒弃希望,因为太阳还会再度升起。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