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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醒来过几次,入眼还是窗外飞逝的景色的和车顶乱晃的平安穗子,倒头又睡,一觉醒来,天色灰阴,不知白天黑夜,面包车司机正拎着油壶给车加油,cao着一口北音,指着路道:“过不去啦,路窄,会刮到车的。” 朱定锦开门下车,虽说见多识广,乡村这块地方还真没来过,没有“蓬门今始为君开”地迎客氛围,也没挂上“啥啥村”的牌子,一条不足车道三分之一的泥巴路蜿蜒出去,主干上又延出去阡陌小路,远处群山,两边是切割成长方形的田,隔几步有一个一人多高的草垛。 “住人的地方还要深一点。”姜逐打开车后板,挑拣了一个包背身上,又拎出来几箱牛奶与保健品。 朱定锦转身看向车里的大物件:“这些怎么搬?” “我们先走,回头叫人扛过去。” 司机擦火点了根烟,靠在车前保险杠上:“行,我给你们看着货,记得回来把工钱给我结了。” 什么叫“望山跑死马”,朱定锦这回亲身体验过了。一排炊烟人家瞧着不远,走起来怎么都见不到头。 随着逐渐走近,传来隐约人声,田产的范围变少,有一条明显的夯泥街道,小店铺门前卖炮竹与土糖果,四处是瞧热闹的小童,冲天辫,脸上红扑扑的皲裂,豆子似的眼。 有些小童认出了姜逐,推推搡搡上前要吃的,姜逐让朱定锦从背后的包里摸出一把糖,一人分两块。 小童们扯着乡音大声叫嚷,朱定锦听不懂,姜逐贴着耳朵给她翻译:“他们问你从哪里来。” 这时有个男人驱逐小童走过来,耳朵上夹着烟,牛仔裤,皮夹克,颈子上挂着一块巴掌大的杂色玉,城里的外来务工基本是他这个打扮,开口果然也是官话:“姜逐?带回来的这是个城里姑娘吧,瞧这个矜贵劲儿,没跑了。” 城里姑娘朱定锦:“……” 虽然算正宗的城里人,但一直苦哈哈地糊口,没矜贵过。 姜逐指了下斜前方一栋农家院,与她说:“那头姜丁家的二儿子,我发小。” 一路上此类“发小”数不胜数,大部分守祖业务农,也有一部分背井离乡闯荡,外出打工的人打扮稍许不同,铺张报纸往门槛一坐,就有各式各样的大人小孩上前搭话,让他们讲一些外面的趣事和风俗。 听得多了,朱定锦发现这村里最风光的事,大概就是“吃上铁饭碗,娶个城里姑娘”了。 路过一家有飞檐的小院时,姜逐进门送了一箱牛奶,朱定锦见门边挂着一块木牌,用墨笔写着“致知私塾”。 ……这大约是村里小孩子们唯一摄取知识的地方。 姜逐的老家偏到没边,与整个村子隔着一条河,背靠大山,河上是一块倒塌的木头,有人往上堆了些石板,用水泥搅和一番,成了一座奇形怪状的桥。 趟过河,那间土屋小院近在咫尺。 直到此刻,朱定锦才发觉她忘记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爸妈好相处吗?” 姜逐将右手的东西换到左手,腾出手安抚地摸她背:“不怕不怕,他们没什么坏脾性。” 这么一说让朱定锦觉得很有道理:能生养出这样的儿子,想坏也有点难。 柴门半掩,炊烟带出一股土腥气,姜逐推开门,声音太轻,院里扫地的老大爷背对门,仍然一扒一扒把枯叶堆去屋角。 姜逐牵着朱定锦悄摸摸走到老大爷身后,用土话叫道:“爹。” 老大爷握着扫帚一回身,带起枯叶呼到姜逐身上。 他佯怒的脸色在看见朱定锦的那一刻变成了呐呐的空白,瞧瞧她,又瞧瞧儿子:“这是……这就是……” 朱定锦在心里说:就是你儿媳妇。 姜逐放下年货,回村雇脚夫去搬面包车,招待朱定锦的任务交给他的母亲,姜母名叫缙云,乡音并不是很重,半猜半蒙听个八/九不离十,拉了一会家常,她去屋里拿来一本纸皮相册。 翻开都是青春洋溢的黑白照,朱定锦津津有味地辨认,不少都是姜缙云的年轻照片,齐耳短发,扎着条纹发箍,五四装,风韵十足,一顾倾人城。 可见姜逐与他那些发小长相差异巨大不是没理由的。 字里行间,朱定锦了悟了他们家不在村子里的缘故——姜母曾是地主阶级,田产颇丰,阔得很。她与家中的长工相爱,家人发现后将她送出去念书,不想时代变化,社会翻新,书没念完,赶回来得知整个家被斗倒,隔三差五拉出去游街,零零散散死光了。 这时没有了小姐也没有了长工,先前骂长工“死蛤/蟆想吃天鹅rou”的人,又一窝蜂地劝他慎重考虑,姜家小姐“成分不好”,不是合适人选。 长工就一句:“娶到仙女,死也值了。” 然后他成了姜逐他爹。 为了避开闲言乱语,他们放弃村中心的大院,渡河定居山脚,耕田畜牧,日子也能过,只是在子嗣方面历遍了生离死别。 夫妇俩共有四个孩子,大姐嫁去外村,两年后难产死在乡卫生所,老二老三夭折在四岁与七岁,都没活过十个年头。姜逐是家中老幺,刚出生时有个云游道士上门,批了字“魂孤难长”,怕是等不到长大,就得被神灵收走。 不知是道士太仙风道骨,还是连番痛失儿女的姜缙云心力交瘁,顾不上学校里科学唯物论的那一套,勉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虚声问道:“道长可有法子?” 道士以手沾水,掰开婴儿小掌心乱画:“只能护他到十八。” “那还有救吗?” “有。救他的,也是劫。” 与姜母聊了半下午,酒席需要的大块物件也到了,朱定锦走过去,拉拉姜逐衣服:“这个……刚见完公婆就摆酒……是不是快了一点……” 姜逐想了想同意道:“后天吧,我去布置一下房间,也让村里人准备一下礼钱。” 不料姜母过来,忽然挑出一个举足轻重的疑问:“亲家呢?” 一句话如六月飞雪,空气凝滞。 朱定锦盯着自己的脚,打破寂静:“嗯……我家我做主,我爸早些年犯了事出不来,我妈多年沉疴不见好,生活没法自理。” 姜母醒悟过来,有些讪讪:“啊,这样……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说完不动声色拧了一把儿子的腰。 隔着羽绒服拧到rou,姜逐痛得咬牙,反正在他妈眼里,“功课不到位”与“知情不报”总能占到一条。抬头见日头还在,拉着朱定锦往院外走:“晚些我来筹备办酒,先带你去熟悉一下山里。” 刚出门,姜老爹端了盆白菜赶来:“等一等,等等老幺,出去顺便把菜给我洗了!” 于是小两口又折回来,一人一边,抬着用澡盆装的几捆白菜出去了。 第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