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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十七

    十七

    早起竟然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挥发到了空气中。梧桐却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连鸟叫虫鸣都婉转似往昔。我轻掩上门,小心翼翼

    地踏入这个初秋清晨。父母卧室黑灯瞎火。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动静。这多少

    让人松了口气。然而,等蹑手蹑脚地溜向厨房门口,瞥见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

    窗帘时,一种莫名的不安猛然从心头窜起。一时间,连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淡蓝色

    丹顶鹤都变得陌生起来。这套窗帘父母用了好久,几乎贯穿我整个幼年时期。我

    却从没发现丹顶鹤的嘴竟然那么长,弯曲得像把剪刀。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扭头

    掀开了竹门帘。厨房门大开着,熹微晨光中屎黄色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红漆木桌上。

    还有陆永平用过的水杯,墙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

    理得。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原本我想给自己搞点吃的——事实上大半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当看到油

    煎时,我才意识到哪怕老天爷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点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

    倚着灶台发了会儿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厨艺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当然,

    搜肠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

    间抹了把脸。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烂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呕吐

    物还在,有点触目惊心。这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块精心烤制的锅巴。我三

    下五除二把它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推上车刚要走,我终究没忍住,

    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眼泪顷刻汹涌而

    出。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我缓缓朝客厅走去。然而,客厅门反锁着。

    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岩浆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声嘶吼,疯

    狂地舞动手臂。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出咚咚巨响。终于,窗口亮了灯。没人说话,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吟。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村后隐隐传来老头

    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

    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可怕的

    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

    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己裹得浑圆。我黑着脸不想

    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上。没走几步,蒋婶敲敲我脊梁:「你个小屁孩

    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劲猛冲。她问:「要迟到了?」我摇摇头。到村

    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刚刚你家咋了,杀猪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

    哪还说得出半个字。她说:「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我蹬上车就

    走。蒋婶还在喊:「你也不带伞,预报有雨啊。」

    果然,没下早自习便大雨滂沱。沉闷的读书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我支

    着眼皮硬是捱了下来。吃早饭时我们挤在走廊里,飞溅的雨丝不时掠入碗中,呆

    逼们为此兴奋得面红耳赤。我不时挤出两声干笑,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嘈杂声

    中消逝不见。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亲也来食堂打饭,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再

    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当然,这是痴人说梦。雨下了几乎一整天。我也没见

    到母亲。忘了是哪节课,我小眯了一会儿,结果被老师敲醒,背靠后黑板罚站了

    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爬到床上去的。只记得煞白的月光像是要

    把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来就躺在那儿一样。窗外没有任何动

    静,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哗哗水声漫

    过耳际。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黄的灯光。猛地坐起,

    夜悄无声息。我轻轻踱向窗口,院子里黑灯瞎火。犹豫再三,我还是拉开门走了

    出去。月亮不知何时隐了去,模糊的幽光宛若远古的星火。我背靠凉亭立柱杵了

    好一会儿。我多么想唱首歌。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却没能等着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

    知道。雨后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

    得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

    飞溅起的水渍,模糊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级

    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cao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cao的指示音,传到教学区时

    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一番。

    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一个傻逼就说:「我要是你

    就请假了。」我说:「干毛?」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我说:「你妈

    才炸呢。」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

    「真的是你妈。」果然是我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

    旗台前经过。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只记得她

    迈动双腿时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鹅

    黄纱巾迎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炽焰。

    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敢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

    大的虚张声势。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

    母亲撞个满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

    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滚尿流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

    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流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

    就平稳地滑向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算蹦出几个词呢。遗憾的是,我

    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

    实地黯淡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

    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安全

    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

    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嘴里憋

    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

    我就站了起来。不顾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

    出事了。这让我的腿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弄点好

    吃的咋这么难呢。」她撅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舅

    妈死死拽住。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进教师食堂时,

    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并不在。反是几个认

    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混饭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右腿神经质地抖动

    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

    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rou。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

    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

    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毛,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

    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的头好了没?」我不置可否,她jian笑着踢我一脚:

    「要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

    自己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

    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小舅妈切了一

    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

    有点不知所措。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几只

    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

    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都

    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cao」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

    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

    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逼。我蹬

    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

    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

    吐出。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

    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

    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

    气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

    掉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    ***    ***    ***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记得是

    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坐到凉亭里

    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阳光很好,在烂嘉陵上擦出绚烂的火花,

    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

    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来,然后就

    开始整理铺盖。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cao了俩毛毯、一床

    单,外加一床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这时候母

    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内膨胀开来,

    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

    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

    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

    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

    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

    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

    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窃笑

    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

    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

    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

    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

    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

    我住几楼,让我抱铺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劈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啥

    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出

    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

    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她

    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儿。」

    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

    「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cao时间我溜达

    到cao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

    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

    说服了。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

    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

    找谁。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

    些惊讶。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

    她往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

    去。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

    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

    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十月几近过半,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

    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

    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

    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了村,街上

    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

    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

    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

    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槐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

    滚。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你

    奶奶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老两口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

    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农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十四岁时我已

    有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

    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

    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

    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

    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

    有力气。

    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

    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

    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

    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

    我搞不懂这是怒吼、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

    枝上冒出。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

    亲摸上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

    贯夜空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

    草枯的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

    抖的心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