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枫。嗨。”站在门外的仙道,身体水沥沥的,不停的有雨线从衣角向地面坠去,狼狈的受雨浸泡的笑脸依旧挂在嘴角。他捉摸不透的亲近让流川哑口无言,自从流川给他一个one last kiss,他们已经有一阵没说过话了。

    “小枫。”仙道笑眯眯地说着,只喊他的名字,好像剩下的话语不重要了,不必解释。

    流川很快镇定下来,侧身让出大门的位置:“先进来......”

    在客厅尽头,仙道看见站在阴影处,一言不发的南烈。他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远远地打量对方,他的笑容,像一颗暗自打磨的钻石,想必让南烈很不舒服。那是个阴郁,粗野中带着一点秀气的男人,头发整齐的梳在额前,显得有些拘谨,眼神却很有斗志。仙道任由流川脱去自己浸透的上衣,侧过头看向那男人,他觉得有几分眼熟,可实在想不出这是谁。

    你在这里等下,我去给你放洗澡水。说完这话,流川匆忙的跑前跑后,把衣橱里的浴巾挑出来,远远地扔到仙道身上。见了他那孩子似的带了几分困倦的眼睛,仙道不由得一阵怜惜;可是看着顺从流川的吩咐,给他烧水的沉默的南烈,他又不痛快起来。他不喜欢流川家里有别的人,男人,女人,尤其是一个性特征成熟,准备过夜的成年男性......《维庸之妻》里,诗人大谷的老婆被打工的餐馆客人纠缠,让人家在门口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被玷污了。男人和他所渴望的对象之间的事,哪里说得清呢?只要看着这陌生人的眼睛,仙道就断定他是有企图的。因为简直就是照镜子一样,自己注视着流川时,也不自觉地用了这种眼神嘛。仙道有趣地观察自己的竞争对手:他虽然讨厌这个人,可同样的,他也隐约的忧虑和回避着流川留在嘴角的那个吻。

    他是回避接吻本身吗?不,接吻很快乐。那么,假使我们明白,仙道彰不是一个洁癖的,身体接触的痛恨者,自然就会想到他所怕是被纯洁的吻所联系起来的责任关系。哦,原来你是厌倦责任了,你害怕这回事,和另一个生命绑定在一起,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对你的个人意志和思想自由产生不了那么深刻的影响,你还是本能的犹豫,下意识去逃避,“这样不负责任的态度就是对爱你的人的伤害呀。这难道不是一种狡猾吗?”他心知肚明,并且有时也会如此这般地诘问自己。但是关于流川的事,他永远会为自己辩白:他不是这样想的。他不愿意这么想他。

    他准确地抓住流川温暖的手掌,与此同时,那个角落里的男人像个骑士一样站了出来。仙道在那人脸上看到了:紧绷的嘴角,无声的燃烧,漫长的等待。和流川、仙道相比,这人显得矮了;和自己的脸对照,又不够英俊。那么,他怎么能够不注意到自己是有缺憾的呢?他怎么能够就这样站出来?仙道想起,自己确实是见过他的,篮球校队报道采访过这个人,他曾经阅读过那条消息栏,久远的回忆与模糊的面影在记忆中一闪即逝,至于这人究竟姓甚名谁,仙道再想不起来了。

    “喂,你最好还是放手。”南烈以一种奇异的冷静态度对他说,他的语气很平和,可是眼睛却不是这样的,他阴郁的眼里满是燃烧的火焰。“小枫刚刚可给你放好热水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大半夜过来,淋得这么狼狈,还是冲个澡冷静冷静吧。”

    是的,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不顾天气的阻挠,搭乘湘南单轨电车,在大船站换乘东海道本线,到达藤泽站后,乘坐当地公交,步行,全程一个半小时,就能来到流川家门前。他晚上六七点左右出门,在镰仓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散步,兜兜转转的,不止一次在西镰仓火车站停下脚步。他可以这么说服自己:自己的家离车站很近,随便走走,每天能上百次的到达同一个目的地。可是,一直到九点钟,雨越下越大,仙道站在便利店前,伫立在人流匆忙的街头,还是没能挪走脚步。倾盆的大雨给他一种淹没神奈川的错觉,不由使他胡思乱想起来。要是暴雨变成洪水,将镰仓淹没,将神奈川冲垮,整个东京和日本岛变成废墟,他就再也见不了小枫洁白无暇的面影了。说不定,对他而言,这是最后的机会呢?那天出门前,他是带了伞的。他有无数个论点辩白——雨迹之下,人人都要赶回家,回到温暖安全的地方,仙道彰也迫切的要和流川枫见面。

    他和小枫吵架了。或者说,是由尴尬引起的冷战。想到这,他不由得痛恨起来,连带着那个令他渴望也令他痛苦的吻。小枫为什么一定要把实情剖析开来,摆在自己眼前呢?他说的很明白,言之凿凿:高中毕业后,我就要申请去美国读大学。他们两人生命的轨迹,以全国大赛为中心点,交汇以后,就逐渐分岔了。

    仙道不是第一次陷入恋爱。他有过经验,不止一次的,无论是可爱的学妹还是成熟的女性,他都和对方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一旦恋爱陷入僵局,或者某一方感到厌倦了,他就会彬彬有礼地提出分手。我想我们应该冷静一段时间,他绅士风度十足的给女孩们解释,因为双方都不很认真,女孩子在做不成恋人后大多不讨厌他。大多也不恨他。

    但面对着流川时,当他习惯性的把流川和女友相比较,他就感到自己不能接受自己会这样做;当他习惯性地冷处理两人变得复杂的关系,他就会在心里严厉地谴责自己。这就是爱了,1997年六月二十日,神奈川县出现不同程度的降雨,仙道彰像冥冥中受到召唤一样,迫切的要给他的男孩一个解释。他买了国营电车的车票,到达藤泽站时,他的伞被偷了。仙道像是被切断了回去的后路,下定决心,勇敢的踏入凌乱的落满雨的街头。他想告诉他他想了很久,想的已经够久了,就算以后不能再见面,他也长久的爱他,他想亲吻流川,在整个青春时代,这是他唯一爱过的人。

    在心里,他这么说到:“我之所以会犹豫,是因为我软弱,我因为自己的不成熟,不能正当的回应你。我害怕你爱我没有我爱你那样多,我害怕你并不完全明白那个吻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再不对你表达出来,如果不赢得你的爱情,我虽然不会立即死去,但从今以后就都会跌入失败和痛苦的处境了。”

    所以,仙道毫不退步,他握着流川的手很轻柔,但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也就是说,他不会放开他,尤其在南烈这样一个外人面前。尽管他十分确信,要是自己采取一丁点强硬的手段,或者流露些微的不顾流川意愿的想法,南烈一定会当即用某些冲动的方式让自己难看的。

    他对南烈好脾气的笑了笑,似乎是在说自己有非说不可的话,似乎是在说,请原谅我吧。他温柔多情,专注无比地看向流川(这一刻,他了解了自己与生俱来的魅力,并专心一致地把它发挥出来),流川没有当即推开他,只是用沉静的黑眼睛紧盯着他,手腕轻轻挣了挣,就这样离开了仙道的手掌。出人意料的,流川先开口了:

    “我明白你要问什么。你是要问那天我为什么吻你吧。”

    仙道想说些什么,他看见一旁的南烈坐不住了,这个陌生人吃了很大的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不过为了表面的体面,或者为了不打断流川,而让仙道有说话的机会,陌生人沉住气,一言不发地看了自己一眼。仙道曾经跟着父亲,在生意人间的酒局作陪,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企业家们所拥有的,正是这样的眼神。

    “我明白。就算是我,这些天也想了很多事情。”流川简洁地说,他语速很慢,似乎一边念出音节,一边吃力的思考下一句接什么合适,他不是多话的人,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模样不免有些稚气。“我仔细想了想,并不觉得后悔。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流川的神情那样坦荡,让仙道又一次迷恋上这个人。流川处世态度中固有的那种单刀直入和毫不畏惧,正是他纯洁的象征,是仙道所缺乏的,或许是为了这一点,自己才这样迷恋他。他辩驳到:“我也不后悔。正是为了对你表白,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我现在才站在这里。”

    可是,流川轻轻摇了摇头,他这个动作几乎让仙道的血液凝固了,他感到浑身冰凉,而南烈,这个突兀的陌生人,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流川。他似乎早有预料一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两人。

    “你那天推开我,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了。我本来以为确定的事情,好像又变得不那么确定了。”一鼓作气地,流川说道:“可是其实,我自己也清楚。就算我们现在在一起,以后又会怎么样呢?我会让你很痛苦。就是现在,你也很痛苦。”他专注地说到,有点小大人的神态,“和我在一起,你并不轻松、快乐啊。”

    仙道几乎要死去了。他声音微弱地问道:“我们难道不再有可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