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北一个人在新搬来的家附近溜达,没过一会觉得没意思,他钻回家去,再出来时肩上背了黑色双肩包,两手推着漆黑发亮的本田摩托,正要把头盔套在头上。父亲哲治追了出来,他拿了颜色老土、款式陈旧的保温杯,不拘小节地喊住要出发的儿子的名字。

    “荣治,你妈让你拿上水再出门!”儿子回头了,直率地接过水杯,“别嫌你妈烦,她就是担心你。”

    “我知道的,爸。”荣治点点头,夜幕的掩映和衬托下,他的脸庞意气风发,说不出的年轻快活。

    哲治有心想问他昨天晚上没回家是干嘛去了,虽然荣治说是去朋友家过夜,但做父亲的自有一番猜测。他忍住了,没提这个,说起另一件事:

    “你母亲很担心你,她怕你在这儿不适应。离开原来的朋友对你来说很难过吧......”

    荣治立马哭丧着个脸,转瞬之间又笑了起来。他是个外向的人,表情变化丰富且收放自如,不会让人不舒服,只会给人活泼、热情的感受。他眨了眨眼睛,说道:“喂,老爹,别想那么多。我还是一样会打球,你和妈努力工作,都是为了咱们家的未来嘛!”说完,他又哭了,眼泪召之即来夺眶而出,呜呜咽咽地道:“虽然我确实很舍不得以前的朋友.....”他感到难为情,骑着摩托逃走了,留下父亲在扬起的尾气中若有所思。

    这个场景,像什么呢?哎呀,不就是现下流行的青年热血漫画惯用的套路嘛!

    泽北在穿行在风中,耳边呼啸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心脏,他天生寻找刺激,渴求冒险的精神在风中复苏了。来到S市后,他还没好好熟悉周围的景色,哪里有神社,哪里有小山丘,山上的风景是怎样的,他一概不甚明了。在穿过几个便利店后,道路的景色渐次荒芜,偶尔看到黑蜘蛛从榉树的枝条上垂下,在微弱的路灯的窥探中,企图爬到陆地结出巨大的网。城市的灯火逐渐被他甩在脑后,他好像穿行在宇宙中间,世界整个颠倒过去,人造的路灯就是天上的群星,它们比真正的星体更加耀眼,更加持久,照耀着荣治穿过的回家的路,而荣治本人,就像被宇宙挤出来的一滴牛乳,他独处的时候更加确信自己的与众不同,向城郊处高速行驶,是他学习飞行的方式。

    突然,泽北泛黄的车灯照住了一个物体,确切地说是个瘪掉的轮胎,往前看去,一架支离的车辆斜倚在荒草地上,旁边站着个瘦高的年轻人,正对着残缺部件闷声不响地发呆。

    这个人高挑,英俊,五官完美无缺,眼角有些妩媚的味道。他出现在树丛和夜色之间,几乎让泽北疑心这是个走失了的山鬼。他漂亮的眼睛调转过来,向泽北看去,整个人暴露在昏黄的车灯下。

    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样貌是那样出挑,白衬衫配运动裤,高高瘦瘦,嘴唇微微撅起,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意思。一个人的眼睛是可以由陌生人笔直地注视和打量的,而一个人的嘴唇,私密的嘴唇,表达的嘴唇,很少紧闭,微微张开,只有在微妙的灯光下,在丈夫和妻子即将入睡的档口,在早起梳妆的新娘的身旁,只有关系亲密者才能欣赏到嘴唇的美丽。山鬼无需粉黛,头发乌黑轻盈,脸颊线条流畅,给了泽北小小的撼动。他明确的知道对方是个男人,修长的身形是很帅气的,可是还是无可抵抗的明白陌生人的可爱。泽北荣治觉得那闪烁不定的嘴唇在车灯照耀下格外漂亮。

    “你是谁啊?怎么在这里?车撞坏了吗?”

    “撞到树上了......”

    泽北一个劲地看他:“哎,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方便。我送送你吧。”

    那人挠了挠头,微微收起下颌,认真地说:“嗯。谢谢。”

    只见他动作敏捷地把破碎的自行车捡起来,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撑着摩托的后座,稳稳当当地侧坐而上。他靠近了,泽北才闻到清爽好闻的香气,有点像奶香,幽幽地由身后飘来。泽北心跳得厉害,握住油门把套的手向下转动,一阵爽朗的轰鸣声,眼下他只希望自己的摩托让自己看起来有趣一些,有个性,不至于是个无聊的人,能让后座的男孩留久一点。他问他家住哪里,他说了个地方,泽北不知所云,于是要求男孩一路上指给他向左或是向右。

    “我叫泽北荣治,刚搬来这附近。你叫什么名字啊?”

    “流川枫。(Rukawa Kaede)”

    “哦,很少见的姓呀!听起来很华丽,像电影明星一样。”

    “嗯。”男孩有点得意,语调愉悦,似乎想到了什么。透过后视镜看去,他嘴角微微翘起,生动的惊人,泽北一时间明悟后座的旅客身上缭绕不去得是什么了,那就是引人探寻的神秘感,把过去捏在手里,但是不说;对事物保有好奇心,但是不声张;会为了什么事撇嘴或微笑,只有自己知道。泽北忍不住举步进攻,想多了解他。

    “这么说,你是高中生?”

    “对,就在S中上学。”

    “哦,那么巧!我7号就转学来了。我也转到S中。”

    “你在几班?”

    “C组,我是二年C组的。”

    “你呢?”泽北紧追不舍。

    “我在B班。”

    “二年级?”

    “一年级。”

    “哎呀,我比你大一届,那你该叫我学长呀!”

    后座的人不吭气,泽北更来劲了:“就是看在我把你捡回来的份上,你也该叫我一声学长,我可是救了你一命的人,更何况我比你大呢......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啊?”

    泽北从后视镜感受到强烈的瞪视,男生孩子气地看着他,眼睛里好像有火苗,明亮晃人,他生气地探过头来,去看泽北的侧脸,好像要在上面烧出一个洞。泽北把他逗急了,只觉得兴奋,忍不住笑起来,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嘁,用不上你,有人来接我。”男孩扭过头,不去看他,泽北可不兴听这话,他别扭了一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马上,情绪就像来时一样迅速地跑走了,他放慢车速,继续套他的话:

    “哎,不叫就不叫吧,咱们就算认识了,以后我经常找你玩。你打不打篮球?找个时间约球啊?”

    这下正中靶心,男孩一下子冲动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随后找补地给泽北抬起门槛:“得要看你技术怎样。”

    “我在之前学校的篮球队可是王牌,我打小前锋,我们学校是全国大赛的冠军......”

    “啊,那个9号。”描述的关键词和记忆里模糊的形象重合了,男孩看过他的比赛录像带,小小惊讶了一下,旋即嚣张地放话道:“又怎样,你来试试看,我能打倒你。”

    “哈!口气很大嘛。”

    泽北荣治只觉得他大胆可爱。他当然不容许在专业上有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也不认为男孩赢得了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很快就到达男孩家门前。眼见男孩跳下车准备走了,为了留住他,泽北一时随便编了个理由,声称自己有又累又饿,哪怕是还点人情,要男孩帮他带些吃的过来,或者邀请自己去家里休息一下。他拿出缠人的功力,可怜兮兮地看向男孩,态度示弱,神态全然无害。这一套对家里宠爱他的长辈和准备教训他的老师万试万灵,显然男孩也吃这套,他的表情告诉泽北他几乎被说动了。转瞬间,男孩狡猾的笑了笑,对上他不甚明显的笑容,泽北真是怎么也看不够。

    “给你吃这个。”他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印花小盒,掀开盒盖,里面有不少褐色的虫茧。是夏天还没羽化的蝉,趴在树上,被男孩指节分明的手所捏住,不安地微微颤动。泽北吓了一跳,原来他夜里骑车从林间回来,正是为了捉这个么?孩子间的游戏使男孩沉默寡言的面颊柔软起来,这个人一路上话不多,却也有这样容易亲近的行为......他清洁而散发着淡淡奶香的体味盈溢在鼻端,泽北头脑发昏,不自然的脸红了。然后,这个夜晚最美妙的奇迹变成一抹绿的荧光,在男孩指间绽放,他轻轻咦了一声,泽北也倍感惊奇,那蝉的背部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的生命极慢极慢地挣扎,美丽而透明的绿色光带是不成熟的翅膀,想要从陈旧的躯壳挣脱出来。它动了一下,马上又回归安静,看来要完全完成变态的过程,需要整个夜晚的时间。泽北被生命的美所撼动,男孩也默默不语,他小跑到附近人工种植的树干处,将蝉的身躯挂了上去。那小虫慢慢爬动着,强有力的钩子抓紧树皮,泽北在身后眼瞧着这一幕,感到自己整个升腾的渴望也被他拿着捏在手里,又被轻轻放开。

    泽北荣治舔了舔嘴唇,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他不走了,没有离开的意思,流川才不管他,流川掏出钥匙,径直走回家门口,修长洁白的双腿在微弱的光的余韵中闪动。泽北下车跟在后面,把头盔解下抱在手里,等流川把门打开后,他就斜倚在门廊外侧,定定地注视他,笑容很有攻击性,眼睛却水汪汪的。就请我这个开车的进去坐坐呗,泽北语调轻快,一只手快活地摇晃头盔,身形在门框的画布下高大而有压迫力。

    我要是不让他进来,岂不显得我害怕他?流川不服输的迎接泽北的目光,很快发现这样没用,于是他干错利落地转身,将门牢牢关上,把那个人隔绝出去。

    真是莫名其妙,自说自话,盲目自信,流川烦躁地在门后踱步,将装着蝉的印花盒子随意放置在桌角,把车撞坏了的事,怎么跟家里解释呢?他不是故意的.....流川走到窗边,掀起帘幕的一边,泽北容治拉长的剪影就在那儿摇曳变幻。